陳果的確拍了一部他自己不懂得──有多好──的電影。他的「大言炎炎」以至「出言不遜」,是欠缺自信的表情,他對自己電影去到的高度沒有信心。正因為他不懂,所以出盡法寶希望把電影拍得豐富。我最初聽回來的說法,目宿的主事人不大喜歡稱《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為紀錄片,他們要求拍的是電影,並要求在電影中加進動畫之類的非現實影像媒介,這類媒介在紀錄片中一般是不會出現的。陳果用了微型屋和活人偶,前者重塑現已消失殆盡的舊日香港平民巷陌和生活風情,後者與西西作品相互動,電影感無疑是豐富的。其中一幕把西西的真人影像挪移到微型屋的中間,隔窗與鏡頭前的西西凝望,是神來之筆,雖然,導演這一筆看來沒有好好的著落。
那就得說說所謂的「好」好在甚麼地方。首先,這是齣以西西為主角的電影,那麼,主角拍「出來」了沒有?我覺得是把西西這個人拍出來了。開頭西西用筷子幫助扭洗面巾一幕對我來說十分震撼,從沒想過扭手巾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竟要借助槓桿原理來完成。洗臉尚且如此,西西以左手寫字、縫熊縫猴子的毅力就不言而喻了。只此一幕,已「值回票價」。也難得導演逗出西西能自嘲、有幽默的一面。那自然是指她自認不懂寫劇本對白,所以只寫了三兩部便不再寫。這一段插進了原片謝賢和蕭芳芳的對白片段,我初看覺得好好笑,可惜現在不必要地配上國語,我想笑,但全院靜蠅蠅,不敢笑。西西真的不懂寫對白嗎?自然不,她的小說不少都滿是對白,《春望》就全借對白鋪展。熟悉西西作品的,就不會把西西的自嘲或導演的插話當真。再下來,作為一齣電影,它的影像靈動多采,是典型的陳果電影語言。不知道是否目宿方面有所要求,還是導演的自覺,香港場景的選取有濃厚的「港味」,牛棚、油麻地果欄、九龍城街頭、活字印刷鋪、舊式照相館、南生圍、橫水渡,都富有香港特色。(可唯獨董啟章在封閉的室內取景,打人造光,顯得很不協調。)雖然,這拍法我不盡同意。拍人物訪問,多用中、遠鏡(董啟章又是例外),拍馬世芳時鏡頭更彷彿隱藏在一角,有一種detached的感覺,與文學評論應有的冷睿相對應。剪接受訪者閱讀西西作品的片段,成為眾人的接龍朗讀,也有新意。
陳果不大讀過西西的作品,讀了也不大懂,所以他拍出西西的「人」,拍不出西西的「文學」。但把人拍出來,不也同樣重要嗎?一些與西西沒有交往的朋友看了,都說增加了對西西的認識,覺得西西很有趣。這就是電影「好」之所在,在剪接過程中陳果作了一點妥協,否則他的風格會更強烈一點(也更惹人爭議一點)。
在陳果拍西西的同時,江瓊珠和我也在拍《我們都在讀西西》,所以我盡量不去理會西西拍攝的過程,但有一些細節還是可以補充一點。說電影有所缺失,就是如果你不熟悉西西的行止,影片中有的地方就未必看得明白。
西西答應開拍之初,我們提出幾個要求,一是不參加日後任何宣傳活動,二是不「演戲」,三是一天中拍攝的時間不要過長,拍攝的日程不要過密和連續不斷。結果有一天拉了西西去南生圍拍外景,拍到西西血糖低,幸而找到一間士多吃了碗麵,我們在電影中見西西悠閒的吃麵,不知道這一組鏡頭幾乎是要她賠上命拍出來的。第二天何福仁找我去跟陳果在八度「談判」,其實只是重申之前提過的要求,不知何故陳果理解為西西大發脾氣,不拍了。不拍不拍最終都拍了,說不演也演了。我覺得西西去南生圍坐橫水渡就是演戲,她是不會無情情去南生圍的,她自己說了,她喜歡城市。西西去照相館也是演戲,她怎會無端端去照相呢?她去兵頭花園看猴子,倒很自然,她之前也去過,本來跟著要拍她去大坑吃牛腩麵的,因天氣熱,取消了,同樣,西西絕不會去大坑吃牛腩麵,只是,如果要她去,她也會去。西西算是合作,因此電影中她表現從容,要她演就演不出這種氣度,也是陳果擺佈不出來的。牛棚、果欄呀那些場景,很有點形式主義,作為電影鏡頭,有趣,好看,但與現實有距離。一個肥佬搬張沙發在果欄中間自言自語,儍的嗎?
電影開頭是西西叫外賣,本來西西講出一個完整的地址,我們覺得不好,現在剪成只說一個座號。「私隱」是保留了,但模糊了西西居住的地點。後來有一幕西西在一大群人中穿來插去,她背後有一隻手在扶持她,這隻手應該是何福仁的。如果大家知道西西住處的地點,又熟悉那一帶的環境,就應該知道那是內地旅遊團吃飯、購物的集中點,西西就是在一群群內地遊客(自然還有團團臭煙)間出入。但這並沒有妨礙她到處蹓躂,發掘新奇有趣的事物。
影片又見西西回到母校協恩,忽地莊陳有走出來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那來龍去脈也欠交代。事情是這樣的,2011年西西獲選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特設的展覽展出了西西的熊偶和猴偶,東莞莞城圖書館的負責人來看了,很喜歡,希望能在莞城圖書館辦一個相同的展覽。美麗的圖書館館長和她熱誠能幹的同事得到西西信任,決定讓熊仔和猴子出門。2012年四月中的一天,西西親自上東莞佈展,住一晚,第二天出席了展覽的開幕式並作了講話。這時,目宿仍未選定拍攝西西電影的導演人選,他們不想錯過這麼重要的一個活動,由台灣派來一個攝製團隊拍下整個過程。在這之前,攝製隊其實已上過西西家兩次,拍了一些西西的生活和談話片段。《他們在島嶼寫作》的主要負責人都來了,包括陳傳興、林文琪和王婉柔。雖然在台灣不難找到人選,他們覺得,拍香港作家還是用香港導演較好,並最後選定陳果,那胸襟和誠意,以及工作的認真,是令人敬佩的。我們看到西西在展台前弄這弄那擺放毛偶,就是出自台灣攝製隊的影像。我和江瓊珠透過莊陳有的教育機構,組織了三家中學四十多名學生上東莞看西西的展覽,過後辦了個觀後感徵文比賽,頭三名的獎品是西西親手造的毛偶。頒獎禮在協恩中學的活動室舉行,西西親自頒獎,莊陳有出來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那竟是西西畢業後頭一趟回到母校,同學們帶她到處參觀一下。這時已由陳果操機,也就是我們在電影中所見的幾幕。後來西西上廣州方所佈置另一個展覽,留下了影片最後西西跳飛機的片段。
西西罕有的出席頒獎禮,與同人聚餐(這不罕有,但在大酒店包廳,是絕無僅有),都是因為我們覺得西西生活平淡,希望「做出」更多活動,為影片提供更多「情節」,可看來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但無論如何,西西結廬在嘈境,卻能保持心境平靜,專心創作;不算清貧,但生活簡樸(我只是弄不明白,她一個人吃飯,何以要叫兩個菜外賣,那份量顯然是她吃不完的),這是我們可以從電影裡領會得到的。陳果是個市井型導演,從作者論出發,對這樣的一個作者,要麼喜歡,要麼討厭,也是自然的事。我自己一直在想,這個組合會擦出一種怎樣的火花。結果卻擦出火爆,是始料不及。可目宿團隊、拍攝團隊和西西的努力,令影片在這一輯《他們在島嶼寫作》中,顯得毫不遜色。(圖:目宿在西西家;西西家有許多有趣有特色的擺設;有劉掬色的版畫;最後一張是西西寫字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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