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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October 12, 2010

林行止專欄 林行止 夏威夷神鞭「差佬」鄭阿平

2010年10月12日

一、

和一般香港人視溫州人為善於鑽營的市儈和不擇手段製造市場混亂的投機分子不同,筆者對溫州人留有良好印象。大約二十年前,筆者(與內子及小女)在德國和關愚謙教授夫婦會合,租車從漢堡出發,沿着所謂「傳奇路線」(The Romantic Route),遍遊德國西南,然後越過瑞士進入意大利,一路「風調雨順」,歷史陳跡處處、風物美不勝收,可是,「樂極生悲」,在米蘭中國餐館午膳後步往停車場,不見車的蹤影,原來租來的新平治及存放行李箱的行李被偷,關公當年曾略記此事,不說也罷。令筆者和內子念念不忘的是我們步行回餐館打電話「報警」時,一對溫州青年男女侍應熱心幫忙,雖然無補於事,面對這種經常發生的「意內」之事(失車尤其是新平治絕非意外之事;後有意國友人說外國人駕新的名車,肯定一入國境便被偷車集團監視、跟蹤),連警察亦「愛」莫能助,遑論只是略通意語的中國人,但他們的奔走和焦急之情,令我們有他鄉遇故知的暖意(關公好像後來還和他們有聯絡)……。

年前有居美友人寄贈一小冊他認為「可以一讀」的英譯中詩:《SHI-a radical reading of Chinese poetry》(《中國詩新解》),為十一首「唐詩宋詞」新譯及逐字解讀,別出心裁(這也許是筆者少見多怪),令筆者覺得最可取的是譯者的態度,他在長長的〈導言〉中說,他雖然用功甚勤,但不以為本集所收譯作勝於前人,他不過提供另一種譯法和詮釋而已;這本只有七十二頁的小冊子,對譯者Yunte Huang並無隻字介紹,由於筆者並非文學中人,因而未去查找。近讀《Charlie Chan: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Honorable Detective and his Rendezvous with American History》(《一個中國偵探在美國:陳查禮〔理〕傳奇》),作者便是《詩》的譯者,才向熟悉內地文學圈的滬上友人、本報前「上海通訊」約稿人陸灝先生打聽,原來Yunte Huang是溫州(!)蒼南縣宜山鎮人黃運特,據今年八月十一日《溫州日報》特稿,其時尚未發行的《陳查禮傳奇》「已被提名美國國家圖書館獎與普利策獎」。對於這位異域成名的鄉人,《溫州日報》的介紹不算詳盡。概括而言,黃運特「初中時,英文課本幾乎每篇都能背誦」,當年農村學習英語條件有限,但黃氏一有空便「躲在房間裏,拉上窗帘,默默聽半導體收音機的英文節目,默默背誦單詞……」,溫州中學畢業後被保送上北京外交學院,他的業師希望他能成為外交家;可是,黃氏志不在此,他放棄獲得的「保送名額」,「重新拿出課本,經過十八天衝刺,以溫州地區外語高分第一名成績考入北京大學英語系」,九一年畢業後「獲得了公費出國名額」,終於在美國阿拉巴馬大學考取英語文學碩士及紐約州立大學(Suny)博士學位……。黃博士現任加州大學聖姑巴巴拉分校美國文學教授。

二、

美國作家(小說及劇本)畢格斯(Earl Derr Biggers, 1884-1933),一九○七年畢業於哈佛文學院後,當地方日報記者,「專跑警局新聞」(是為他日後寫偵探小說的伏筆),後辭職專業創作,一九一三年出版第一本推理小說《禿子旅店的七把鎖匙》(《The Seven Keys of Baldpate》),被改編為戲劇,在百老滙上演,大受歡迎,令他未滿三十歲便一劇成名;不過,使畢格斯名存通俗文學史且為亞洲人熟知的是他從一九二五年至三二年寫成的六部「陳查禮偵探小說」(《沒有鎖匙的房子》、《中國鸚鵡》、《帷幕幕後》、《黑駱駝》、《陳查禮接辦》〔《Charlie Chan Carries on》〕及《守護神》〔《Keeper of the Keys》〕),這些小說(除了最後一本)一共被拍成四十七部「西片」,西班牙(三部)、古巴(一部)、墨西哥(一部)以至上海(五部)和香港(一部)的還未計算在內,可知「陳查禮探案」是如何受世界消費者歡迎。

內地和香港曾拍過陳查禮電影?詢之影迷友人及央人上網查找,均不得要領;及後據鄭樹森教授告知,上海於所謂孤島(敵偽)時期的一九四一年拍過張善琨監製的《陳查禮大破隱身盜》(據刊於《陳查理傳記》的海報,該片於民國三十年七月十一日晚九時首映於新光大戲院),顧梅君飾陳查禮的女兒,參與演出的還有龔秋霞,而顧梅君後與該片編劇兼導演徐欣夫結婚;到一九四八年,香港拍了部國語的《一代裊雄》(在南洋公映時改名為《陳查禮大破蒙面賊》,在上海上映則改為《陳查禮智鬥黑霸王》),編劇兼導演為畢虎,飾陳查禮的為陳莘園,參與演出的有白燕(飾陳女)、呂玉堃、尤光照及殷秀岑等,俱為港人熟悉的明星,而女配角紅鷺為第一代廈語片花旦。

關於「中國陳查禮」的電影,《陳查禮傳奇》第二十六章〈陳查禮在中國〉有概括性描述。據說奧蘭(在四五名扮演陳查禮的演員中最出名的一位)於一九三六年訪問上海後(見本系列第五節),「上海和香港掀起拍攝土產陳查禮之風」,在三十及四十年代上海一共拍了五部……,與此同時,六部「陳查禮探案系列」小說亦譯為中文(頁二五七—八)。目前內地出售的「華人偵探陳查理推理專輯」,收六張由托拉(Sidney Toler)分別於一九四四及四五年主演的陳查理電影(《杰德的面具》、《秘密的服務》、《腥紅的線索》、《中國貓》、《上海眼鏡蛇》及《午夜幽會》〔由有紐約口音的Frances Chan扮的陳女,撒嬌時說了幾句純正廣州話,料她生於美國香港移民之家〕),但上海拍攝的則未之見!

畢格斯怎會寫華人偵探?原來他於一九一九年在檀香山(夏威夷)度假,並打算於假期完成其推理小說《沒有鎖匙的房子》(《The House Without a Key》),但小說未完成他便返回大陸,而他對留下良好印象的夏威夷念念不忘,經常在圖書館翻閱夏威夷報章,有次讀到一則內頁不顯眼的新聞,報道「華探」鄭(阿)平(Chang Apana,黃運特認為鄭平才是正名〔頁二九六〕;而阿平成為Apana,筆者料是中山腔調尾音為生死註冊處官員忠實錄下)及李福(Lee Fook)「英勇擒賊的故事」,令他大開眼界亦大有所感,加以為當年的政治氣氛感染(見下文第三節),頓時改變主意,在書中加進一名「華探」;畢格斯對不帶手槍而以牛鞭制伏歹徒的鄭阿平特別欣賞,遂以他為原型,寫成陳查禮系列小說。應該指出的是,說陳查禮以鄭阿平為原型,僅指其辦案手法而非外形,以小說及電影中的陳查禮俱為健碩(微肥略矮)大漢(着不稱身的西裝,動作及說話緩慢且時作靦覥的傻笑—雙眼瞇成一線,露幾隻大門牙,形象滑稽親和),遠非不足五呎高的鄭阿平所能比擬。

福至心靈,畢格斯在本書加進「華人偵探陳查禮」這個角色,顯得事出突然,臨時插進,這從他安排陳在《沒有鎖匙的房子》中段的第十四章(黃書頁一五三)才出場可見。於第十四章(按以查證資料嚴謹見稱的《紐約客》,八月九日有關書評〈這個人是陳查禮〉說是第七章;筆者未讀這本小說,惟相信應以黃書為準)〈陳查理來了〉(《Enter Charlie Chan》),畢格斯這樣寫道:「客居夏威夷的老處女(波士頓望族之後)溫思立小姐,早上在小屋走廊上發現一具着睡衣的男屍……,聞訊而來的有警目、驗屍官和一個肥胖但動作便捷(邁着如女人般輕快的碎步)的華人警探」,以其五短身材其貌不揚,怎麼亦想不到是個「幹探」,當溫思立被告知「他是陳查禮,本市開埠以來最能幹的偵探」時,她滿腹狐疑:「這個中國人能破案碼?」她幾乎失望得暈倒。

這便是陳查禮的「登場式」!
三、

阿平(Ah Pung)的父親為中山烏石人,早歲「賣豬仔」(五年合約,每月薪金五美元)到夏威夷當苦力,娶華裔土著,生下數子女;阿平大約在一八七一年出世(八十年代夏威夷大學有學生以夏威夷警長〔「沙展」〕鄭阿平生平為博士論文,據其考證,鄭的生年應為一八六四年,鄭阿平墓碑上的生年則為一八七○年;他於一九三二年退休,翌年病故,葬於檀香山中國公墓);未進學校,英語及華語水平俱低,只會說流利的夏威夷土話,自幼當牧童,以純熟的「鞭法」驅趕畜生,沒想到後來當警察—唯一的華人警察,不久後積功升為「便衣(警探)」—竟大派用場;當年華工走私鴉片猖獗且經常非法聚賭,夏威夷當局因此請華人當警察,藉收「以華制華」之效(一如今日歐美華埠都有「華探」以對付亞洲黑社會);由於鄭阿平「英明神武」,屢建奇功,不久後夏威夷警方增聘數名華警,這從黃書頁七十三所附攝於一九一一年的相片可見。由於從小訓練有素,鄭阿平的「鞭法」出神入化,他嫌使用佩槍左輪「費時失事」,用牛鞭反而得心應手,事實上,他不用槍而用牛鞭(有過一人獨力扣捕四十多名賭徒的紀錄),令歹徒聞這位不足五呎高的「差佬」(Chailow〔粵語〕,這是當時夏威夷人對他的「尊稱」)之名喪膽,乖乖就範。阿平所用那條長長的皮革編織而成的牛鞭(Coiled bullwhip),現存夏威夷警政博物館,《陳查禮傳奇》第一頁便以此鞭為插圖。

畢格斯一反傅滿洲(Dr. Fu Manchu)邪惡奸險與白人為敵的形象;陳查禮屢破奇案、與犯罪集團誓不兩立,令他成為正義化身的正面人物;不過,這種形象轉變,多少與當年的政治氣氛有關。

三十年代以記者身份在上海和左翼分子交往的托洛斯基分子、美國史學家(從上海回美後任麻省理工政治學教授)艾息思(H.R. Isaacs, 1910-1986),在一九七二年發表的著作《美國人怎樣看中國及印度》(《Images of Asia: American views of China and India》)中,把美國對中國的態度的演進分為六個階段—

①崇敬期(十八世紀)、②蔑視期(1840-1905)、③仁慈期(1905-1937)、④欽佩期(1937-1944)、⑤幻滅期(1944-1949)及⑥敵視期(1949-);據姜智芹教授在《傅滿洲與陳查理—美國大眾文化中的中國形象》(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的說法,美國學者莫舍爾(S.W. Mosher)續艾息思未了之事,套用其「分期法」,把一九四九至一九八九年分為四期,即①敵視期(1949-1972)、②二次欽佩期(1972-1977)、③二次幻滅期(1977-1980)及④二次仁慈期(1980-1989)……也許一九八九年至今又可分為「警覺期」與「懷疑期」!

第一部陳查禮探案於一九二五年出版,可算是美國對中國「仁慈期」的產物,而以邪惡、奸險、神秘面貌出現的傅滿洲在一九一三年問世,與艾息思劃分的「仁慈期」的政治氣氛迥異,但姜智芹指出「文學創作滯後於時事的情況是常有的」。換句話說,我們不能因與美國為敵的傅滿洲的出現而推翻艾息思的分期;然而,不能忽視的事實是,傅滿洲的作者盧馬(Sax Rohmer, 1883-1959)為英國人(戰後才移居紐約),雖然傅滿洲系列在美國「發揚光大」,但作者創作小說時並未受政治氣氛所影響。「有趣」的是,以傅滿洲醜化了亞洲人的盧馬,死於「亞洲流感」(Asian Flu)!

非常明顯,陳查禮探案的面世,是美國作家筆下中國人形象的最重要的角色轉變,即從否定性角色轉向善良的同情性角色;姜智芹的看法是正確的,他認為陳查理探案「為賽珍珠筆下較為正面的中國形象在美國的接受(原文)搭了一座橋樑」。這即是說,中國人在美國大眾文化的出現,先有反面人物傅滿洲(與代表正義的警官史密斯對着幹),後有正面(善良、智慧、能幹及典型「住家男人」〔有十四名子女〕)的陳查禮,最後順利過渡至表揚質樸、吃苦、勤奮、堅忍、耐勞、勇敢的典型中國農民王龍及其妻子阿蘭(賽珍珠《大地》的主角)。值得注意的是,從傅滿洲、陳查禮到《大地》,在美國及英語世界都成為暢銷書,據小說拍成的電影亦莫不大收旺場之效,這與英語世界人民對神秘中國興趣甚濃有關。

四、

至於黃運特何以為陳查禮—鄭阿平作傳,說來頗富傳奇。據黃氏在這本書〈導論〉所說,二○○二年他為新書《Transpacific Displacement》舉行發布會,哈佛(當時他在該校任教)文學系的秘書在布置會場時,以從一九三一年至三七年一共主演十六部「陳查禮探案」的瑞典裔明星華納.奧蘭(Warner Oland, 1879-1938;上海譯華納夏龍)那張已成經典的側面相為會場背景(日籍、韓籍演員均曾演陳查禮,美國演員托拉在一九三八至四六年間扮演陳查禮的影片更多達二十一部,而另一位美國演員溫特斯〔R. Winters〕在一九四七至四九年間亦拍了六部;惟深入民間且成為同名暢銷漫畫主角的陳查禮是奧蘭),原來「陳查禮探案」的電影及電視片集,是那位五十多歲女秘書的摰愛,她可說是典型的「陳查禮粉絲」;而和不少留美學生一樣,黃運特求學時亦看了不少「陳查禮探案」的電影,這似是留美中國學生消閑的熱門「節目」*︰「每當深宵打開電視時,很難不遇上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陳查禮。他確是個有趣的人物。」因此,當他在會場上見到陳查禮「劇照」,便動了為他作傳的念頭。按 奧蘭生於瑞典,十三歲隨家人移居美國,及長,成為百老滙和莎劇演員,其能獲選扮演「華探」陳查禮,演技之外,還在其相貌真的有點像東方人,《維基百科》說他有蒙古血統(他主演過三部傅滿洲電影,除了扮相極像中國人,演技亦有好評),「從歷史角度看」,應為實情。二○○七年遊俄羅斯,莫斯科的金髮女導遊漫不經心、「隨口噏」(信口開河,所說多半不符事實),內子笑問其金髮是天生的還是染成的,她衝口而出:「成吉思汗之後,歐洲已無天生金髮!」旨哉斯言。當年蒙古騎士橫掃歐亞兩洲,姦淫擄掠,竟然改變了歐洲「生態」?!說相貌有點像亞洲人的歐洲人有蒙古血統,永遠正確。

*據沈旭暉博士在七月號《Cup》月刊「香港雜評」的〈陳查理探案—重構半世紀前的美籍華人世界〉一文:「……與美籍華人相關的電影體系有完全另一番風味,代表人物首推一個名叫陳查理的偵探。不少這一代、甚至是上一代的人接觸『陳查理』這名字,都是源自文化研究的讀本。但我接觸這位美國作家Earl Derr Biggers筆下的美籍華裔偵探,卻真的是通過一系列三、四十年代的電影和電視劇,因為當年留學美國時,其中一個最常看的電視台就是經典黑白台,最吸引人的正是陳查理系列,我購買了一堆經典陳查理電影VCD,標題大都是東方主義主導,像什麼《陳查理與中國貓》等等。通過陳查理的電影形象,我們除了可以了解美籍華人的歷史,還可以透視一百年前的其他美國政治符號。前者已被文化學者廣泛演繹,後者則是相對的處女地。」

令中國人揚眉吐氣

五、

夏威夷警探鄭阿平的事跡,啟發了畢格斯在他的偵探小說中加入華探陳查禮這個角色,事實證明極為成功,六本「陳查禮探案」均為暢銷書且被譯為多國語言—包括由我國偵探小說大名家程小青(把福爾摩斯偵探小說介紹給中國讀者,同時為霍桑偵探小說作者)翻譯的中文(不知什麼緣故,內地群眾出版社九九年出版的《陳查理探案集》,收三小說,但譯者另有其人);改編為電影後,更大受歡迎,霍士電影便憑這系列電影,輕易度過三十年代大蕭條期的經濟難關,而畢格斯亦因之發了小財,可惜他去世時只有四十九歲,陳查禮電影只拍了四部,這意味他種了樹供後人乘涼;但演活了陳查禮的奧蘭得益匪淺,以其每部片酬高達四萬美元(約為整部電影二十萬製作費五分之一),這在當年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奧蘭多才多藝,曾把瑞典名家小說譯為英文,後因飾演這名「華探」而成名,他亦陳查禮「上身」,不僅學習中文、書法(筆者無法找到他這方面造詣的記載),還到中國旅行(當年似乎尚無「隨片登台」的宣傳伎倆),他於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抵達上海時,真是萬人空巷,爭睹這位在國際上恢復中國人名譽的「華探」的風采。陳查禮令中國人揚眉吐氣,中國人對奧蘭曾扮演醜化中國人的傅滿洲一事已忘了一乾二淨—一九三二年,當傅滿洲電影《上海快車》(《Shanghai Express》,女主角為大名鼎鼎的Marlene Dietrich和著名的華裔大明星黃柳霜※)在上海上映時,不但影片因群眾上街反對而迅速「落畫」(被禁),扮演傅滿洲的奧蘭亦成為過街老鼠;可是,大約四年後《上海血案》(《Charlie Chan in Shanghai》)於民國二十五年八月八日在融光大戲院公映時,上海觀眾已原諒奧蘭過去的「所作所為」,因為「華探」陳查禮令中國人在世人面前站起來了,看當時這齣電影的海報上的宣傳句子︰「中國大偵探陳查禮匆匆來滬破獲國際私運機構」,便知國人的觀感,而愛屋及烏,奧蘭亦大受歡迎。據黃運特的考證,魯迅和許廣平均是「陳查禮電影迷」(第二十六章注九),對奧蘭的演技尤為欣賞。與銀幕上的陳查禮煙酒不沾唇不同,奧蘭嗜酒、煙不離唇,惟三杯落肚,扮演中國人活龍活現,尤其酒後使他語調緩慢,更像這名英語不大靈光的「華探」;飲酒有助提高演技,令奧蘭有放膽大飲的藉口,結果導演要為他請「護士」,以監督他不會酩酊大醉……。酗酒和吸煙最後奪去奧蘭的性命(可能死於肺癌),晚年他與美國妻子離婚,回瑞典,與艷星嘉寶(Greta Garbo)過從甚密,但只過了三四個月便病逝,得年五十八歲!

和鄭阿平一生未離開夏威夷不同,陳查禮曾在倫敦、巴黎、埃及和上海辦案,各地風光名勝「入畫」,大增上座率;而陳查禮的對頭人及助手,有不少是當時得令的明星特別是女明星,令觀眾起哄……。《陳查禮在埃及》的女主角,當時叫烈打.肯仙奴(Rita Cansino),便是後來改藝名紅透半邊天的艷星烈打.希和芙(Rita Hayworth)!

陳查禮探案和鄭阿平的經歷雖然兩不相干,但畢格斯對這位令他產生寫「華探」靈感的夏威夷「雜差」(粵語,便衣偵探)甚有好感,曾於夏威夷與鄭阿平相聚(鄭的姪子當翻譯,可見鄭阿平的英語水平甚低不能談問題),《陳查禮傳奇》中對此有具體而微的描述,從所附鄭阿平(胸前掛滿勳章)的相片,與電影中陳查禮的扮相簡直判若兩人;對於他們的相會,《檀香山星報》圖文並茂報道(標題︰〈作家與活生生的華探相逢〉)。不過,鄭阿平造就了畢格斯名成利就,可他一點經濟利益亦未能分享。不知是為了宣傳還是其他緣故,畢格斯曾以五百美元為酬,邀請鄭阿平在陳查禮電影中亮相,為鄭所拒;但鄭對此系列電影甚為欣賞,不錯過每齣在夏威夷上演的「陳查禮探案」;當電影在夏威夷拍攝時,他天天到片場「探班」,與奧蘭合照,而且非常投入,在一場戲中有人提議陳查禮設法找部「測謊機」才不致為疑犯所欺時,鄭阿平笑說︰「測謊機,我家有一部,內子便是」,令在場者開懷大笑。

六、

畢格斯塑造陳查禮這名滑稽可笑卻又知禮、溫文且不失機智幽默常常「爆肚」(臨時編「台詞」)的「華探」,固然是美國對華「仁慈期」的產物,亦與三十年代美日關係日趨緊張而美中關係則日益密切有關;美國大量拍製陳查禮電影的同時,停拍日本偵探「原先生」(Mr. Moto)的系列電影。誰說電影與政治無關?

不過,陳查禮小說及電影受市場歡迎,根本問題是畢格斯及他去世後電影公司聘請的編劇麥當勞(P. MacDonal)生花妙筆的功勞;他們以生動的文筆及具中國特色的生活細節,塑造了一名謙卑、守法、沉着、機敏、認同美國價值觀、效忠美國社會而又以類似「子曰」不合英文文法的格言(Pseudo-confucian aphorisms),說出一些看似無稽惹笑實則飽含哲理的「金石良言」,而這些帶有喜劇成分的子曰式格言,成為破案後諧謔式收場的「招牌」,令觀眾帶着愉悅的心情離場!正因為它們為觀眾受落,不少還成為流行的時髦詞彙,美國通俗小說作家侯活.柏林於一九六八年,配合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主辦的《陳查禮電影節》,寫了一本《陳查禮嘉言集》(《Charlie Chan's Words of Wisdom》),市場反應不錯;二○○○年他再編《陳查禮電影百科全書》(H. M. Berlin:《The Charlie Chan Film Encyclopedia》,McFarland;筆者手上的一冊是二○○五年的「再刷本」),不僅把陳查禮六書主要人物加四十七部電影裏的演員、編劇等工作人員清楚列出,還收了所有出自陳查禮之口的精句警言(Chan's Proverbs),而這些「諺語」的精華,黃運特把之歸納為「陳查禮特色」(Charlie Chanism),「陳查禮語言特色」),附於《陳查禮傳奇》書後,其中不乏現在看來仍清新可喜且令人發噱的句子,如「給做錯事的人以忠告,有如給死人吃藥」(Advice after mistake is like medicine after deadman's funeral)、「黑夜中的貓皆為黑色」、「猜測十分廉宜但估錯代價昂貴」(guessing is cheap but wrong guess expensive)、「不癢的人很少搔痕」(Man seldom scratches where he does not itch)、「心胸如降落傘要打開才有用」、「殺人如食炸薯片,一吃便停不了口」(Murder like potato chip-cannot stop at just one)、「樂觀者看見炸甜餅,悲觀者看到的是一個圓洞」(Optimist only sees doughnut, pessimist sees hole),還有(經濟學家請注意)「理論有如令眼鏡糊塗不清的霧氣」(Theory like mist on eyeglasses-obscures facts)!

在緊張懸疑很多時是生死搏鬥過程中出現這類令人開懷的子曰式雋語,是已有近百年歷史的「陳查禮探案」至今仍有市場的一項不可忽視的原因。

樹立中國人正面形象的華探陳查理.三之三

※ 黃柳霜(Wong Liu Tsong, 1905-1961)為香港移民三藩市唐人街洗衣店老闆之女,黃運特指出G. R. Gao Hodges二○○四年在紐約麥美倫出版的書《Anna May Wong: From Laundryman's daughter to Hollywood Legend》引述幾句即興「歌詞」(料在慶生會之類的場合唱出):「I'm Anna Wong, I Come from Old Hong Kong, But now I'm a Hollywood Star.」這麼說來,安娜.黃柳霜應為第一代在荷里活成大名的香港明星!黃柳霜比奧蘭先約一個月遊上海,兩人後來遇於香港,黃請他吃了一頓廣州點心(頁二五六),可惜未記吃了什麼亦無食肆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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