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8 09:21:25 聯合報 周芬伶
她的恥感太深了,年幼時會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哭;會為弟弟被繼母打不還手而哭,面對沒有恥感的家族與時代,她寫出自己與他人的無恥……
為此寫出超過五十萬字的口述歷史與論文,隨著時間挪移,世紀與世代更替,時經二十年,有關張的評價已有些改變,如果說1995至世紀交替是張研究的爆發年,那麼新世紀初是舊作出土年。隨著中文作品《同學少年都不賤》、〈鬱金香〉……到《小團圓》;英文譯作也陸續推出《易經》、《雷峰塔》、《少帥》……她的中文書寫夾帶著神祕的魅力,新的「張奶奶迷」轉移到對岸。在這些出土作中,以《小團圓》為代表,評價雖兩極,有些句子與思考實在超展開,就研究角度來看,這本書對她的傳記研究實在重要,它比許多傳記小說更坦露大膽,然也給了一些暗黑的解釋:與胡蘭成的婚戀、與桑弧悲涼的分手、與母親絕裂、姑姑與姪子的癡戀……這麼多事情一股腦都發生在她三十歲前後,太難的人生考題,用一輩子來回答也答不完。我是真正被她的狠與真觸動了,如得其情,唯有哀矜。
那時還追著寫一些小論文,新一代的台灣張派學者頗有越過她,擴大為海派與電影之研究,在歷史研究中,把張圈到一個角落:大陸學者則是收編的意志不改。從2010年後則是沉澱年,研究的數量稍減,這說明了如何的狀態?
在這裡要小談一下宋淇與鄺文美,經過宋以朗的策畫,張與宋淇夫婦的熱誠友誼感人面世,張最溫暖幽默可愛的一面全倒給了這對夫妻,而宋、鄺對張的付出也是古今少有,如果說賴雅無條件支持布萊希特,換來的是冷待,這三人的友誼真可謂水乳交融,看來宋、鄺付出得更多,然張的生活幾乎以他們為支柱,信中不斷重複只要想到你們就覺得開心,不用寫信也能想像你們的生活,宋、鄺付出真情與實質的幫助,張回報以癡情。
如果張暗比曹雪芹,(她亦自認為條件、背景相當,也只有她有可能匹及,如今看來是沒有),那宋、鄺可比脂硯、倚笏叟,從五○年代之後,她的作品都有他們的意見與眉批。
他們不同意《小團圓》出版確有道理,然相隔近四十年才出版,味道走了,光華仍在,至於晚期英文作品,相信他們也是有意見的。
張的英文不差,但英文作品大多是敗筆,跟中文作品相差懸殊,不得不說她是個中文文體家,她使用的中文超前漂亮,又不退流行,四○年代到今天仍有新異之處,因此不管寫什麼皆有可觀之處,但英文卻是越用力越失敗。
有人說《易經》、《雷峰塔》敗在英文、重複、變態……也有人以「晚期風格」為她緩頰,我卻覺得是敗在急功近利,又高估自己與讀者。她五○年代想以自己顯赫變態的家庭隱喻新中國的墮落,五四與革命非但沒為中國帶來進步,反而讓人心倒退,道德淪喪,因此她寫的盡是中國與人性的負面。就此觀點,過於偏激,就算現在也很少人能接受,而她還未入籍美國,就急於與家國切割,寫些重複的故事,只因美國讀者是處女地,她想重演以家族傳奇快速成名上海灘的模式,征服紐約,她迷信國際大城市才是她的舞台,然而五○年代的紐約跟四○年代的上海、香港不同,他們的口味是賽珍珠、韓素英、陳紀瀅……,而《易經》、《雷峰塔》真的沒寫好,同樣是英文作品,卻比《秧歌》差很多,就算她不擅長的政治小說,也是意象鮮明,氣氛濃郁、人性表達能得溫柔敦厚之詩旨。而《易經》就像是得失心瘋的人寫的失心瘋故事,為她的文學地位扣分不少。
也就是說美國的英文創作不但沒比較好,還有一種急切性,早年她是「成名要趁早」,似乎是名在利前,中晚期知道成名美國已難,只能求利了,故而五、六○年代她的主要創作是電影劇本,這種急切也在《少帥》中看到窘境,就算她能採訪到張學良,這個故事原型還是脫不了《羅麗塔》與《易經》的再版,更何況是未完成。故而要再一次評價張愛玲恐怕免不了,四、五○上海時期的作品還是最重要最精采,《傳奇》、《流言》到《半生緣》皆足以傳世,後期作品為《小團圓》,一個作家能留下這麼多本已屬不易,本來是前幾名,現在要調後一些。
掩上《易經》、《少帥》,我難過好幾年,不敢再為她發聲,也不再寫研究她的論文。
我覺得自己的意見不能代表多數人的意見,張愛玲為挖掘現代人與家庭的種種變態的重要作家,「亂倫」為其中一種,《紅樓夢》的重要亂倫情節為作者或脂評小組刪去,如果不刪,可能更為激進,不減損它的文學價值。然而「亂倫」在西方文學一直是重要主題,一旦出現必是重點,且能駭人心魂,從《伊底帕斯》到馬奎斯《百年孤寂》、電影《烈火情人》、《玻璃玫瑰》,它皆能引發恐懼與哀憐之悲劇美感;然「戀母弒父」情節出現在中國作品中就有違和感,就算出現在日、韓、印……都會怪怪的,西方倫理以愛情為軸,東方倫理多以親子為軸,如說有什麼情結,也只能是「戀子弒子」,君不見那些帶著兒女一起死的家庭悲劇,或者一點也不浪慢的《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台》。
亂倫主題也許也不是《易經》、《雷峰塔》的致命傷,而是作者自我毀容與至親毀容作得過火,照理說,自剖文學越真實深刻越好,與《易經》同時代的《麥田捕手》、稍前的《北回歸線》之悖德書寫已成為經典,為什麼難以接受張愛玲之悖德書寫?
只能說她過於執著這些輕易碰不得的題材,而再也看不見其他。多麼懷念《流言》中那充滿生活情趣、觸手成春的才女,那時的她熱愛生活,想必也熱愛情人、母親、姑姑……他們是她創作的靈感,然在三十歲之後一切變樣了。
重點在母女的決裂的時刻,對她來說剪斷臍帶就沒事了,事實上這件事一直沒過去,愛得深也恨得深,如果決裂時間點在1948年母親最後一次回國,事實上1939年她已有此念頭,主要是母親賭掉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獎學金,與其說是為錢,不如說是「幻滅」,這個母親雖然不及格,卻是她心目中的女神,女神崩毀與幻滅,於她是世界崩毀與幻滅,之後她還錢了斷,1958年母親過世前要求見她一面,她沒去,又是寄錢了事。這些行為看來還是青少年的叛逆之舉。
就是這樣的從未成熟,也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少女讓人心疼,我每讀《私語張愛玲》必流淚,那個錦心繡口,金釧玉釧來相會,柔情似水的「流言女子」更是張愛玲啊!
在心靈上,她從未離開中國,作品的場景還是在上海或香港,她所居住的東岸小城、西岸舊金山、洛杉磯皆不在其中,概因1963年賴雅倒下後,她已過著半幽居的生活,最後完全隱匿,美國生活對她來說是扁平而無真正的人際關係,這時她把對人際關係的渴求,透過回憶與他們神交(主要是宋淇與鄺文美),或是鑽研古典小說或是書寫自傳營造她自己的人際關係,她對社交的渴望全在裡面了,那裡有擁擠的人際關係與人心猜度,這些對她來說更是心靈寄託,她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愜意的人際關係就是她的終極追求,正如她自己說的:
李叔同(弘一法師)與康韋與香港教授與釋迦等皆一例,動人的美男子,愜意的人際關係得來太易……過量……厭世與出世思想。正如富人之厭倦。如我,則如一個要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的人,能獲得愜意的人際關係,就像啟示與奇蹟。當中更富深意。
要求如此低,說敗德實在太嚴重,相反的,張是個超我強烈到神經過敏的作家,自我省察過度,言語表達阻塞而心裡的焦慮隨著時間越久,也越不安,只有化為文字表達,看了《小團圓》、《易經》,大約知道她傳奇時代小說主角的原型是誰,對後人解析小說是有幫助的。她只寫自己熟悉的題材,她所來自的大家族比曹雪芹更龐大更複雜更黑暗,可說是新舊時期時現代中國的縮影。當西方文化橫掃過積弱不振的中國,革命並沒有改變什麼,只有往更黑之處沉淪。
她的恥感太深了,年幼時會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哭;會為弟弟被繼母打不還手而哭,面對沒有恥感的家族與時代,她寫出自己與他人的無恥。
張要訴說的是一種空間的私人性道德感覺與意象,跟五四文學談空間的象徵秩序或平等正義不同,那具有倫理學上意義的屈辱與犧牲——如同歷史學家乍見史前的洞穴壁畫那般的震驚,洞壁上有遭圍獵的瀕死野牛,洞的底處還湧出處女之泉,處女因被姦殺而死,死後頭部湧出清泉,通過她的死亡拯救了一個時代,這是她一再重複的場景與情節。
她不斷訴說恥感與敗德的兩難,有恥無廉乎?這是她面對的考題,也是她丟給讀者的考題,終其一生她都在尋求答案,而永遠不會有答案,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魔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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