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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pril 6, 2009

失书记


今天凌晨

朋友搞書展搞了好幾年。與困處室內人聲鼎沸的官辦書展不同,他喜歡在露天空曠處曬書,任一家大小如遊園般地穿逡其中。白天在上,足下綠草,所以不叫它書展,但稱之為“書節”,意思很好。

去年書節,朋友又想出了新招,請幾位讀書的名人公開所藏,拿十本“對我最有意義的書”出來展示。蒙不棄,忝列名人,於是挑了又挑,乾脆湊足十一本給他。兩個月後,這事早就結束,不見音訊,就打電話去問。錄音留言又過兩日,再直接找上吾友查詢,這才知道那十一本書聯同其他人的藏品一併給人盜去了!朋友當然很愧疚,但他底下的人大概覺得無所謂,要一再催促之下才給我一張失書名單,並保證替我一一購回。

購回?我想他們大概不太知道什麼叫做“對我最有意義的書”吧。德里達有本悼友文集,書名改得好,《死亡,每一個世界的消逝》。同樣地,每一本書的失去也都是一個世界的消逝。

收到部分償書之後,就更證明了我的擔憂。且看柏拉圖對話集之《蘇格拉底的申辯》,我失去的那本是上世紀古典學名家柏奈特(John Burnet)翻譯的《Euthyphro,Apology of Socrates,Crito》,英文希臘文對照。與他們替我補回的那個今人新譯版根本是兩回事,這是不懂行情。再看《胡適文存》,我那四卷本是民國七十二年的翻印,不算什麼好版本。可原書精裝四冊,朱紅封面,是伴我多年的啟蒙書,如今獨遺首冊,又能去哪里尋回呢?《百年孤寂》英文版當然買得回來,然而我借出的是2006年英國Folio Society精印重制,裝幀雅致,插圖秀美,雖非簽名首版,其價值也非一般市面通行者可比。

其餘各書若非昔年師長贈賜,就是別有故事。比如說孔恩(Thomas 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是我在柏克萊一家老書店買的,這家令人難忘的老店現在已經停業了。那本周作人編的《明人小品選》,曾經塞在背包裏伴我走過長江蜀道,旅次中不時翻閱輒有所得。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當年我既沒聽過這位大家也不知道這部名作,但在洛杉磯的陽光底下,商場噴泉反照出的彩虹旁邊,書的欲望之城Isidora的甜美清泉與明豔色彩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我對文學的看法。書中的折痕,字行間的畫線,這一切全都消失了。每一本書的失去,都是一個世界的結束。

生氣嗎?我當然生氣。還好我重讀鄭振鐸的《劫中得書記》(新近收集在臺灣大塊文化出版的《失書記》),乃明白失書亦有大小,我的小小損失比起鄭先生的劫難真算不了什麼。

任何失書之人都該看看鄭振鐸先生的《失書記》,乃知失書有大小,自己的珍藏盡散為小,整個文化的泉源斷絕是大。所以止庵在《失書記》的序文裏說:“我讀《史記》,見《儒林列傳》所雲:‘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于齊魯之間。’每每感動不已。”因為這段話說明的正是中國人最重要的一種精神傳統,不忍往聖所傳盡散於吾輩之手,故有興滅繼絕之志。

伏生一介書生,以身犯險,最終雖“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然而就是這二十九篇使得齊魯之地重新得聆古人之,奠定了漢儒乃至於後來整個中國思想傳統的基礎。當年伏生把書藏在牆裏,本是件多麼不起眼的小事,可是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它又是個多麼偉大的成就呀。更重要的是就算伏生也料想不到他偷偷藏起來的那些書日後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吧,他就只是憑一股感覺,一股不忍之情,把那些書埋在磚土之中,再看它們漸漸消失眼前,也不知日後自己身在何處,不知它們是否還能重見天日。但這一刻,他唯一要做也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些前人的遺產避開秦火,期諸後人,交托歷史。

鄭振鐸先生是位大藏書家,一生努力考掘中國俗文學史,編輯過的書刊不盡其數,翻譯了《國際歌》的歌詞,發明了“漫畫”一詞。可是就像止庵兄所說的,他畢生最大的成就或許還是在抗戰期間搶救文獻的艱難工作。

都已經是什麼時候了,人家要不是棄筆從戎,就是寫些鼓舞士氣的愛國文章,一生愛書如癡的鄭先生卻還在收書藏書。眼看國家將亡,同輩友人也多不瞭解他到底在幹什麼,覺得他無聊。可是鄭先生一方面看見許多珍稀古籍正不斷流入外人之手,覺得以後中國人竟要到了外國才看得見中國書是荒謬的奇恥;另一面則不斷目睹戰火之中被焚成紙片的文獻飛舞成灰,他如何不慌,如何不急?

於是他放棄了自己的藏書計畫,轉而為國收書。“我甚至忘記了為自己收書。我的不收書,恐怕是二十年來所未有的事。但因為有大的目標在前,我便把‘小我’完全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始靠的是個人力量,和北方書商搶書,人家背後要不是財雄勢大的外國圖書館,就是正在搜尋各地方誌的日本人(鄭先生認為這些日本人有戰略的野心,目的是規劃行軍路線和未來的長期統治),他怎搶得過人家呢?有一回他在市面看到一堆好書,也不管阮囊羞澀,硬是全部要下,“時予實窘困甚,罄其囊,僅足此數,竟以一家十口之數月糧,作此一擲救書之豪舉,事後,每自詫少年之豪氣未衰也……然予力有限,豈又能盡救之乎?戚戚於心,何時可已!每在亂書堆中救得一二稍可存者,然實類愚公之移山也。天下滔滔,挽狂瀾於既倒者複有誰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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