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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ly 7, 2010

出離島記 廖偉棠 中國「下流」文化社會

2010年7月7日

這裏說的「下流」,是日本社會學家三浦展所謂「下流社會」的那個「下流」,具體着眼於經濟,這十年來我目睹着中國文化打工者的生活在向下流瀉。

上星期去北京,認識的年輕出版公司朋友已經去職,得以向我們傾吐一肚子苦水,對於她所描述的內地出版界對年輕人的剝削狀況,我雖早有耳聞,但也不敢置信。去年她離開原來薪金不薄的單位,進入這間中國著名的某出版公司,多少是出於對書的迷戀和理想,但經過與二百個應徵者的競爭後,得到一個普通編輯的職位,同時得到的是2000多元的薪水。2000多元人民幣,在北京,僅僅可以支付一套舊房子的租金或者一套郊區房子的月供,但這不算最慘,另一個雜誌界的朋友說:每月來她雜誌社應聘的大學畢業生,只會要求1500元的月薪,連作為主編的她都忍不住反問應聘者:「你打算怎樣用1500元在北京生活?」

雜誌編輯工資竟不如十年前

但我知道,北京出版界的高層絕對是享受着十倍以上於底層編輯的待遇,不但如此,他們還講究「公平」:如果一本書成為了暢銷書,高層和底層編輯都會獲得獎金;一本書如果虧本,那麼底層會被扣獎金—前者不過令高層錦上添花,後者卻可能導致底層一貧如洗。據知,還有編輯因為得罪上司,所報出版選題全部被否決,這樣他就根本沒有得獎的可能,只能靠1000餘元的基本工資拮据度日。

十年前我到北京從事雜誌編輯,雜誌社裏內地同事的工資已有3000到5000元(普通編輯),十年之後不進反退—但眾所周知,十年來北京的物價尤其是樓價翻了多少倍?競爭劇烈只不過是一個藉口,關鍵在於剝削者的「良心」(如果有的話)。

維基百科說:「下流社會一詞是日本社會學家三浦展於其著作《下流社會:新社會階級的出現》中所提出的。大意為於全球化之趨勢下及社會階級的變動中,中產階層漸漸失去其特徵及優勢,並下沉為下層社會的一群。」按說一個大城市的出版社編輯、雜誌編輯應該算是中產階層了吧?殊想不到今天他們的收入待遇可能還不如富士康的工人?他們並沒有失去其特徵及優勢,但被殘酷的組織結構和上層的既得利益者徹底抹殺了他們向上流的可能。

暢銷思維把出版推到危險邊緣

於是他們成為了今天北京「蟻族」中最分裂的新成員,一方面出版着迎合新中產階層口味的精神食糧,一方面他們的收入卻日益遠離書中描繪的雅皮生活。十年前北京的時尚雜誌界就流行過這麼一個笑話:雜誌高層非要收入低微的編輯在雜誌裏歌頌奢華的時尚產品,效果往往奇佳,因為編輯對於那要用她一年的工資才能購買的奢侈品只能訴諸白日夢一樣的修辭筆法,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十年後,時尚有所改變,崇尚LOHAS或更多優雅生活,但編輯分裂依舊,一樣要一邊吃着十塊錢的盒飯,一邊虛構在普羅旺斯吃有機沙律的悠閒。

毫無疑問,這些年青人選擇從事文化事業,絕對是因為理想而非金錢,但剝削他們的人卻正是利用他們的理想,把他們逼向絕境。要麼你徹底以暢銷書思維來運作自己的選題,以獲得些許獎金;要麼你就滾蛋。前者導致了內地出版業推進到一個危險的邊緣,不暢銷的作品即使多麼精采也不可能出版,這種徹底的功利主義考量,甚至杜絕了任何另類作品面世的可能性,因為出版商日益追求暴利,銷量不夠八千冊的書基本無人問津—但實際上我們知道,在書價日益高昂的今天,一本書只要發行三千冊即可微賺,這時候看的就是出版商的良心,在台灣我認識不少出版人就是以少數暢銷書賺到的錢,來維持多數不暢銷甚至虧本的好書的出版,「發財立品」—內地的文化暴發戶和其他界別的暴發戶一樣不懂這句俗語的意義。

暴利虛熱 終嘗苦果

目前內地私人出版公司的暴利和虛熱終有一天會嘗到苦果。首先是編輯人才的流失,前面提到的兩個出身精英學府的年輕編輯就已經轉投更尊重他們的勞動的地方,出版公司漸漸只能吸引到純粹的打工維生者而非有創意的開拓者,就如我所知:某位前著名「第三代」詩人所開設的某出版公司,出版一本銷量數十萬的書只給撰稿人 1萬元稿費、責任編輯1000元工資,當年他「收留」了許多除了寫作沒有其他謀生技能的年輕詩人,今天已經沒有一個聰明人願意繼續受他剝削了。其次就是作者的流失,正所謂莫欺少年窮,你今天一再拒絕一個沒有名氣、沒有暢銷「保證」的年輕作者的書籍出版,他朝這個成名的作者也同樣會唾棄急功近利的你。

不過我擔心的還有作者的骨氣,我極想發起這麼一個運動:所有的著名作家聯合起來,杯葛那些剝削底層編輯和弱勢作者的出版社。但我知道不可能,就像多年前我想發起一個自由撰稿人工會,讓著名作家們聯手杯葛那些拖欠無名作者稿費的報刊一樣不可能。如今中國,既得利益者很少有同情心。但想到正是這些「新貧族」的底層編輯們仍在兢兢業業為我們貢獻精美的出版品,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應該為他們討一點公道吧?

下流文化社會,馬克思主義哲學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不知道這些直接從事「精神文明建設」的底層文化勞工的生態最終怎樣決定上層建築?樂觀一點想,有沒有可能實施內部顛覆、在出版物中滲入顛覆的元素?或者悲觀一點,他們破罐破摔,索性只做垃圾暢銷書,加速整個社會的禮崩樂壞?到時此「下流」正式成為彼下流,我們的盛世文化也終成為一個笑話了。

廖偉棠|出離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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