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紅樓夢獎作家﹕一紙歸命 專訪黃碧雲

 
2014年7月20日 (日)

【 明 報 專 訊 】 編 按 ： 香 港 浸 會 大 學 在 7 月 17 日 公 布 「 紅 樓 夢 獎 」 首 獎 得 主 為 黃 碧 雲 《 烈 佬 傳 》 ， 是 首 位 香 港 作 家 獲 此 殊 榮 。 此 前 ， 香 港 作 家 葛 亮 訪 問 黃 碧 雲 ， 談 她 的 書 展 新 作 《 微 喜 重 行 》 ( 香 港 天 地 圖 書 ) ， 談 她 的 前 作 ， 有 深 入 詳 談 ， 有 避 而 不 談 ， 關 於 疾 病 ， 關 於 死 亡 ； 關 於 愛 情 ， 關 於 九 七 。 這 場 文 學 訪 談 現 場 ， 葛 亮 普 通 話 問 ， 黃 碧 雲 粵 語 答 ， 文 學 接 通 了 兩 個 作 家 兩 種 地 域 的 幾 個 創 作 階 段 … …

與 黃 碧 雲 女 士 初 見 ， 如 同 小 說 中 的 情 景 。 午 後 ， 我 們 約 在 天 后 的 一 間 咖 啡 廳 。 途 中 ， 天 忽 然 下 起 了 雨 ， 我 走 進 一 間 地 產 舖 避 雨 。 雨 住 了 ， 走 出 來 。 迎 面 一 位 紫 衣 女 士 駐 足 ， 向 我 問 路 。 正 是 黃 碧 雲 。

如 此 相 遇 ， 機 緣 使 然 。 黃 碧 雲 溫 柔 地 笑 ， 說 ， 這 是 一 種 人 生 的 「 提 示 」 。 亦 然 ， 或 是 她 與 新 著 之 間 的 微 妙 聯 絡 。

《 微 喜 重 行 》 的 男 主 人 公 ， 叫 做 「 陳 若 拙 」 ， 典 出 《 老 子 》 ， 「 大 直 若 屈 ， 大 巧 若 拙 ， 大 辨 若 訥 」 。 黃 碧 雲 告 訴 我 ， 實 出 偶 然 ， 最 初 她 考 慮 的 名 字 是 「 陳 哀 拙 」 ， 打 錯 了 字 ， 出 來 的 名 字 是 「 陳 若 拙 」 。 這 是 命 運 ， 她 沒 有 再 改 ， 讓 名 字 隨  男 人 的 命 運 走 下 去 。 這 人 物 或 是 屬 於 香 港 的 ： 合 情 理 的 世 故 ， 勤 奮 ， 懂 得 在 迎 合 時 代 經 營 前 途 ， 些 許 功 利 與 現 實 。 然 而 ， 他 「 底 子 」 裏 的 哀 傷 ， 讓 他 與 世 俗 的 成 功 ， 出 現 了 裂 隙 ： 放 棄 會 考 ， 拒 絕 升 職 與 移 民 。 也 便 是 這 麼 一 點 點 的 「 拙 」 ， 令 他 的 生 命 質 地 ， 蒙 上 一 重 切 膚 而 柔 潤 的 膜 。 黃 碧 雲 坦 言 ， 這 角 色 的 原 型 ， 是 他 的 兄 長 。 女 主 人 公 的 心 事 過 往 ， 來 自 她 自 己 。 「 我 用 去 很 長 的 時 間 ， 將 他 變 作 一 個 我 不 認 識 的 人 ， 方 才 動 筆 。 」 「 若 缺 」 這 個 名 字 ， 則 象 徵  生 命 的 缺 陷 ， 一 生 被 拋 棄 ， 「 我 給 她 最 後 的 名 字 『 微 喜 』 ， 給 她 的 生 命 些 微 暖 意 ， 但 終 究 不 會 太 快 樂 。 」

一 男 一 女 互 為 鏡 像

故 事 在 「 你 」 「 我 」 間 如 對 話 展 開 。 這 一 對 兄 妹 的 命 運 多 舛 ， 一 男 一 女 ， 互 為 鏡 像 。 引 力 與 排 斥 力 ， 依 戀 與 離 棄 ， 同 樣 可 觀 。 他 們 以 不 同 的 方 式 ， 複 寫 父 輩 的 歷 史 延 傳 。 黃 碧 雲 引 入 空 間 魔 術 ， 各 種 城 市 的 變 換 。 香 港 、 紐 約 、 台 北 、 檳 城 、 橫 濱 、 新 宿 、 增 城 ， 穿 梭 於 歷 史 。 主 人 公 且 行 且 進 ， 聚 散 無 常 ， 相 望 而 相 忘 。 「 這 和 我 的 家 人 相 關 ， 他 們 分 散 於 世 界 各 地 。 父 輩 有 『 鄉 下 』 ， 有 根 在 內 地 ， 落 葉 歸 根 。 我 們 這 一 代 卻 鮮 有 歸 屬 ， 而 也 並 不 享 受 漂 泊 。 這 是 香 港 予 人 的 特 性 。 這 小 說 中 的 孤 寂 感 與 存 在 感 ， 在 離 開 香 港 後 更 為 明 確 。 若 拙 在 異 鄉 之 感 受 更 為 敏 銳 與 精 細 。 微 喜 嫁 到 美 國 ， 若 拙 因 工 作 到 了 美 國 。 如 宿 命 ， 關 乎 承 諾 ， 因 他 們 少 時 相 約 在 美 國 結 婚 。 他 們 終 於 都 身 處 同 一 塊 土 地 ， 部 分 實 踐 了 儀 式 。 而 他 們 卻 沒 有 再 見 面 。 」 殊 途 同 歸 ， 同 歸 卻 無 人 生 交 集 。 這 或 就 是 黃 碧 雲 的 定 義 的 浮 世 哀 涼 。

小 說 後 半 部 ， 時 空 之 軌 愈 漸 明 晰 。 當 年 寫 〈 豐 盛 與 悲 哀 〉 ， 黃 碧 雲  眼 兩 座 城 市 ， 表 達 時 代 場 景 跌 宕 之 密 度 。 以 香 港 「 拍 攝 」 觀 照 上 海 ， 突 現 歷 史 文 本 重 構 的 虛 擬 。 同 樣 作 為 一 本 空 間 之 書 ， 《 微 喜 重 行 》 中 有 關 時 代 的 更 迭 ， 藉 由 不 同 的 代 際 實 現 。 重 疊 交 織 ， 層 層 上 溯 。 「 我 當 自 己 是 微 喜 ， 有 關 成 長 ， 首 先 知 道 的 自 己 ， 以 為 沒 有 歷 史 ， 以 為 自 己 是 獨 立 的 人 ， 凡 事 皆 可 掌 握 ， 以 為 世 界 是 你 的 。 小 說 以 青 少 年 時 期 開 場 ， 因 熱 烈 ， 才 有 戀 情 。 而 後 生 活 的 瑣 碎 ， 慢 慢 浮 現 。 一 連 串 的 遭 際 離 散 ， 讓 她 看 到 自 己 根 部 斷 裂 。 死 亡 ， 九 七 或 者 政 權 的 移 交 ， 種 種 種 種 。 我 小 時 亦 不 知 道 我 父 親 有 『 鄉 下 』 ， 慢 慢 才 知 道 自 己 有 過 往 。 」 她 回 憶 起 自 己 三 十 多 歲 的 返 鄉 經 歷 。 素 未 謀 面 ， 面 對 親 屬 ， 心 裏 疏 離 ， 感 情 上 是 這 樣 。 「 這 就 是 上 一 代 人 的 造 就 。 好 多 事 情 都 是 由 過 去 所 決 定 ， 但 下 一 代 卻 是 未 知 。 所 以 我 將 小 說 最 後 一 場 設 計 為 結 婚 典 禮 。 」 黃 碧 雲 淡 然 說 ， 在 這 個 時 候 ， 這 個 世 界 都 不 是 我 們 的 了 。

已 然 存 在 唯 有 面 對

談 及 新 作 中 的 歷 史 元 素 與 跨 度 ， 黃 碧 雲 認 為 其 意 義 或 出 發 點 ， 仍 然 是 「 人 」 ，  眼 於 「 家 族 」 而 非 「 家 國 」 。 書 寫 過 去 並 非 來 自 於 情 感 ， 是 理 性 上 的 認 知 。 這 種 聯 絡 ， 無 法 逃 脫 。 猶 如 香 港 曾 經 的 殖 民 地 背 景 ， 已 然 存 在 ， 唯 有 面 對 。 「 我 想 同 眼 前 發 生 的 事 情 拉 開 一 段 距 離 ， 於 是 放 眼 歷 史 。 我 希 望 關 注 的 層 面 更 為 廣 闊 。 這 或 許 也 與 年 紀 有 關 。 」

由 年 紀 的 話 題 ， 我 們 談 到 了 小 說 中 的 疾 病 與 死 亡 。 黃 碧 雲 的 小 說 中 ， 疾 病 經 常 被 作 為 一 種 關 於 「 痛 楚 」 的 隱 喻 ， 成 為 考 驗 人 性 的 試 金 石 。 〈 嘔 吐 〉 中 的 葉 細 細 ， 童 年 陰 影 造 成 嘔 吐 性 的 性 行 為 錯 亂 ， 〈 捕 蝶 者 〉 中 的 陳 路 遠 ， 殺 人 后 臉 上 開 始 漲 流 膿 帶 血 的 暗 瘡 ； 〈 雙 城 月 〉 中 的 曹 七 巧 ， 在 經 歷 了 人 生 劇 變 後 患 上 了 癲 癇 失 語 癥 。 早 年 種 種 ， 在 黃 碧 雲 筆 下 可 謂 觸 目 驚 心 。 新 作 《 微 喜 重 行 》 由 陳 朗 越 至 陳 若 拙 ， 寫 了 兩 代 人 有 關 疾 病 的 傳 遞 。 小 說 借 父 親 引 韓 愈 《 秋 懷 》 ： 「 浮 生 歲 多 途 ， 趨 死 唯 一 軌 。 」 陳 若 拙 的 患 病 ， 以 恬 靜 的 方 式 展 現 ， 感 受 不 到 「 痛 」 之 所 在 ， 反 有 塵 埃 落 定 的 通 達 之 美 。 與 黃 碧 雲 聊 起 其 中 細 節 ， 若 拙 在 癌 癥 確 診 之 後 ， 回 到 公 司 ， 收 拾 遺 物 ， 將 一 封 買 的 打 折 電 池 用 公 文 袋 包 好 ， 寫 好 「 全 新 電 池 」 ， 然 後 鄭 重 地 交 給 了 阿 涼 ， 這 段 落 如 秋 葉 落 地 ， 安 和 動 人 。 「 我 們 當 初 唯 一 所 有 ， 就 是 肉 體 ， 最 後 所 餘 ， 無 他 ， 也 是 肉 體 。 」 黃 碧 雲 說 ： 「 我 回 顧 自 己 的 生 命 ， 因 為 這 數 年 幾 位 親 人 的 連 續 故 去 。 我 開 始 近 距 離 面 對 死 亡 ， 如 此 之 近 。 『 死 亡 好 像 在 和 你 聊 天 。 』 比 之 年 少 時 ， 反 而 感 覺 沒 有 如 此 激 烈 。 這 些 對 我 不 是 打 擊 ， 如 同 『 黃 昏 入 暗 』 。 一 定 會 發 生 ， 唯 有 等 待 。 我 想 以 前 的 我 ， 因 為 敏 感 ， 人 生 於 我 而 言 ， 都 是 隱 喻 ， 像 是 表 演 。 而 今 人 生 則 都 是 現 實 。 」

如 今 已 不 是 這 樣 了

一 位 出 色 的 作 家 ， 往 往 有 自 己 文 學 標 籤 式 的 關 鍵 詞 。 《 溫 柔 與 暴 烈 》 與 黃 碧 雲 如 影 隨 形 了 許 多 年 ， 她 早 期 的 小 說 為 文 風 提 供 了 某 種 註 解 。 在 這 本 新 作 中 ， 文 字 冷 靜 ， 不 嗔 不 喜 ， 筆 調 淡 定 甚 至 簡 淨 。 想 起 黃 碧 雲 曾 在 《 七 宗 罪 》 的 〈 後 記 〉 中 寫 ， 「 飛 揚 到 節 制 ， 這 樣 就 有 了 年 紀 」 。 我 問 她 ， 這 種 文 風 的 嬗 變 因 何 而 來 。 她 笑 了 。 說 ， 「 說 這 話 時 ， 我 仲 後 生 ， 路 一 步 步 走 。 十 年 前 的 我 ， 還 望  前 面 。 如 今 無 前 可 望 ， 唯 有 回 顧 。 生 活 於 當 下 ， 情 感 已 經 過 去 。 沒 有 前 面 的 人 ， 是 不 會 很 飛 揚 的 。 」 歲 月 的 沉 澱 ， 如 塵 埃 厚 積 ， 思 之 淚 下 。 黃 碧 雲 談 及 此 。 說 如 今 的 文 字 ， 或 是 十 年 舞 蹈 時 光 的 賦 予 。 「 音 樂 強 調 一 種 對 比 ， 動 靜 之 間 ， 極 少 的 動 作 與 靜 止 ， 爆 發 ， 空 白 至 靜 默 。 這 是 我 以 前 理 解 為 語 言 的 節 奏 感 。 長 句 與 短 句 之 間 的 膠  ， 如 今 放 大 至 情 感 上 的 層 面 。 這 本 新 的 小 說 ， 前 面 簡 淡 ， 後 則 詩 性 。 前 面 是 少 年 的 輕 盈 ， 後 半 部 反 省 生 命 ， 多 一 些 內 在 的 東 西 。 後 生 的 人 跳 的 舞 蹈 ， 如 此 密 集 有 力 ， 現 在 我 不 欣 賞 。 有 一 位 舞 者 Rocio Molina ， 爆 發 力 很 強 ， 不 間 斷 地 爆 發 ， 大 概 也 一 如 我 當 年 的 文 字 感 覺 。 如 今 已 不 是 這 樣 了 。 」

同 血 雙 生 ， 各 自 歸 命 。 黃 碧 雲 將 自 己 的 新 作 ， 總 結 為 一 紙 祭 文 ， 為 若 拙 的 故 去 ， 為 微 喜 的 前 半 生 ， 為 那 個 將 去 未 去 的 時 代 。 她 靜 靜 坐 在 窗 邊 ， 看  夕 陽 下 的 過 往 ， 彷 佛 看  數 十 年 前 的 鏡 中 的 自 己 ， 專 注 而 寬 容 。

[ 文 ． 葛 亮 圖 ． 劉 焌 陶 編 輯 袁 兆 昌 電 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