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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走進三大中資書局(三聯、商務、中華),總不期然地心頭一顫。
一本又一本的「反佔中」書籍,被擺在舖面最當眼的地方,讀者自然湊近去,低頭翻揭。同一時間,在別的書店熱賣的傘運書籍,卻被藏於不起眼的角落,而且只有區區數本。
難怪不少人瞠目結舌,(第一萬次)明知故問:「香港言論自由是否要死了?」
「一早都是這樣啦!」
在書店行業打滾多年的馬國明說。
談起中資書店的意識形態,他想起的,反而是一件發生於一九七四年的事。
當年,三聯書店位於中環的總店剛剛開業。那時剛入大學的馬國明,慕名到訪。踏進舖面,眼前畫面令他「大開眼界」。
整間三聯書店賣的,清一色,都是共產黨的文件。
咁都得?
馬國明先點點頭。「所以你話意識形態呢……」後換上一張嚴肅的臉。「一早都是這樣啦!我們不要太 naive,要認清楚共產黨的面目。」
「千祈不要被它呃到!」
「這種手法,小書店怎能學?」
談書店,馬國明是最適合人選。
一九八四年,他在灣仔開了「曙光圖書中心」。此後廿年,書店的大小事務,無論是選書、訂書、買書,還是搬書,他都親力親為,全部一腳踢。有別於其他書店,曙光專賣英文學術書籍,書架上是「後殖民理論」、「性別研究」、「後結構理論」等分類標示。多年來馬老闆的悉心經營,造就曙光成為香港知識分子的啟蒙基地(梁文道語)。
直至二零零六年,他的身體和書店都熬不住,曙光一去,頓成黃昏。
曙光結業,原因有很多。除了馬國明的健康問題,公認的原因,還有「時移世易」。互聯網興起後,大家要買外國學術書,毋需再捱兩層樓梯,甚至不用出門 — 只要按幾下滑鼠,簇新的包裹自會抵達府上。
伴隨時代而來的,還有大書店的擴張。馬國明記得,灣仔的三聯開張前,曙光和隔鄰的青文書屋,每天中午,都有二三十個客人上來。但大書店開業後,他們就開始門庭冷落。馬老闆深入「敵陣」觀察,卻為店員把暢銷書堆成小山的舉動而驚訝。
「這種手法小書店怎能學?」
當然,獨立書店的困境,不止於此。跟連鎖式經營的大書店相比,他們欠缺的,不單是堆疊書山的空間,又或是貼近地面的舖位。更重要的,是「牙力」。
跟出版社討價還價的牙力。
香港的書店向出版社入貨,成本通常是書價的六五折。大書店有財有勢,自然可以壓價,用更低的價錢入貨,譬如是「六五九扣」,「即是六五折外再加九折啦。」至於賣不出的,大書店又會退回出版社,「如果你不收,我咪以後不入你的書囉。你實要屈服的。」做法,在業內運行已久。
只是對小書店來說,這些既是常規,又是劣勢。跟大書局相比,它們沒甚牙力(只得付足批發價),而且面積小,顧客少,選書、入貨,都要格外謹慎。為了減低風險,不用囤積賣不出去的書,小書店會採用「寄賣」的方式入貨,成本較高(通常為訂價七折),但起碼可以全數退回。
問題好像解決了,對不?
馬國明耍手擰頭。「但你要將它打包封起,然後叫人來收書,人家又不會立刻來。你可以想像,如果所有書都要咁做,嘩,你有做多幾多嘢?」過程極其繁瑣。「就算包好哂,啲書可以擺哪裡呢?你間書局有幾大啫!」每間小書店,每天都面對類似的煩惱。
而當煩惱逐日膨脹,就會形成惡性循環。「資金全落在賣不去的書上面,資金周轉就有問題。你找不到數,人家就不會將書供應給你,你就無新書啦。細書局來來去去都是那班客人之嘛,咁你無新書,就連客都會無埋。」馬國明慨嘆,這麼多年來,獨立書店的死因,其實來來去去,都差不多。
他的心血結晶也是。早在曙光結業前幾年,馬老闆開始察覺到,書店的新面孔都不見了,就只剩下一班老主顧,以及慢慢原封不動的書,「已經意識到我這間書局已經玩完。」
所以對於小書店,馬國明的結論是:「如果你當是一門生意來做,絕對不划算。只是你自己的興趣,自己的志願呀,先至會開書局。」
一言蔽之,就是艱苦經營。
「這種壟斷先犀利」
不過,大書局壟斷市場,小書店艱苦經營,這恐怕已是老生常談。於在商言商的香港,這場「大小之爭」,既不能逆轉,亦無可辯駁。大書局有財團撐腰,有錢有位有牙力,佔據上風,根本順理成章,又有什麼可投訴呢?難不成所有連鎖店都要關門大吉以維持生態平衡嗎?
在香港地,這種質疑,很普遍。
馬國明不同意這種說法。在他眼中,像聯合出版集體旗下的大書店,除了壟斷市場(佔有率約為七成),還主宰了整條書本的生產線。「總之關於書的出版、發行、零售,他們都有做。乜都佢做哂,這種壟斷先犀利。」譬如說,由於三、中、商各有自己的出版,其門市必首先推銷自己的書,以及集團其他成員的書,至於其他出版社的,則排在隊尾。
出版社可以另闢蹊徑嗎?又不能忽視這些中資書店佔據七成市場的事實,只得在商言商。終於,垂直式的集團壟斷,既主導了書籍的市場,又干擾了知識的生產。
甚至是讀者腦袋的意識形態。
佔領運動結束後,大批相關書籍如雨後春筍,陸續出版。當中有的打正旗號,於封面印刷雨傘,一起的撐,也有的閃爍其詞,用「透視」、「啟示」等中性字眼,包裝對佔領運動的一句句狠辣批評。
三聯、中華、商務這三家聯合出版集團旗下的書店,把「反佔中」書本放在最當眼的位置,封面有雨傘的,就被丟到角落、上架,甚至被退回。顯然,這些中資書店在放大某種意識形態。
許多香港人為此驚訝。但馬國明,卻絲毫不感意外。
「你知共產黨一向最重視意識形態架啦。這些東西,他睇得好緊。」
將聯合旗下的書店跟共產黨扯上關係,絕非含血噴人。事實上,集團的創辦人、剛於去年離世的藍真,就是根正苗紅的左派。連《人民日報》的報道也一早寫明,藍真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把共產黨員的信仰追求、『力謀改造社會』的理想抱負與手中的出版工作緊緊聯繫起來。」集團的政治立場,一早昭然若揭。
早在一九七四、七五年,當時剛入大學的馬國明,已有深刻體會。當時文革未結束,四人幫未倒台。馬國明慕名到訪開業不久的三聯中環總店,一踏進舖面,立即「打咗個突」。「你知中環間舖幾大吓啦,它成間舖頭,清一色只是賣共產黨他們的文件!」馬國明語畢,大笑了足足幾秒。
還要是可以被公開的文件。「如果是秘密文件就正啦!你預咩人買啫?他們就是不計成本囉,純粹做意識形態的宣傳。」現在回想,仍然有如親歷其境。「那次我真的大開眼界呀,竟有這樣的書店!」
四十年前已是這樣,那今日力銷「反佔中」書,其實也不算什麼創舉了吧。
「沒了三中商,情況也一樣」
但原來中間有過轉折。
前三聯總編輯李昕於藍真悼文集憶述,一九七九年,時任國務院港澳辦主任廖承志請藍真到家裡作客,期間談到中資書店的路向,提出「立足香港,依靠大陸,面向世界,溝通台灣。」於是八十年代,聯合旗下的書店放棄了單純的意識形態路線,改為商業主導,「盡量當是一盤生意來做,這個可能也是配合國內的政策啦。」當時,共產黨正在搞改革開放。
商業主導下,中資書店開始賣各類型書籍,香港的,台灣的。
今天回看,這絕對是聰明之舉。「因為香港的生意佬呢,無人對書這盤咁冷門的生意有興趣,有錢佬一是搞地產,一是搞金融。書,眼尾也不會瞥一眼啦。」因此,三中商經過八、九十年代的商業化運作後,變得財雄勢大,領導市場。
這段時期的中資書店重商業,輕意識,但這不代表書店就此放棄審查。「譬如《許家屯回憶錄》,他們不賣架嘛,這個不是秘密啦!」
至九七回歸後,中資書店的零售業務急速擴張。回歸時,三中商合共只有十七間門市,十七年後,這數字,變成了五十一間。「特別是商務,好多分店都是九七之後開。」這種擴張的趨勢,可以說是「服務各區讀者」,又可以是「另有政治任務」,見仁見智。
馬國明沒否認中資書店的貢獻,「為讀者來說,沒了它們呢,的確是損失。」畢竟,遍地開花的書店,確實令普羅百姓更容易接觸書本。
在共產黨明確開動意識機器的當下,他甚至認為,沒有三中商,情況可能沒大分別。「就算香港的商人有興趣做書,九七之後他們的做法可能同三中商沒甚分別。」就像傳媒,也是逐步被收編。「有誰會跟它撼啫?就像誠品,都打算返大陸開咯,咁……它同三中商無分別架咋。」
所以說到底,還是幕後黑手的問題。
「我們不要太 naive,要明白、認清楚共產黨的面目,別以為大陸跟以前很不同。」馬國明喝了半口水,然後義正詞嚴。「一句講哂就是,你千祈不要被它呃到!大陸給你的,無好嘢。就像現在講政改之嘛,人大決議落三閘,你仲話袋住先?大佬,唔該你啦! 你認清楚共產黨的面目啦!」
為何到回歸十多年,中資書店的機器才真正發動引掣?馬國明想了幾秒,分析道:「唔知啦,可能他們當了這個是敵我矛盾囉。」尤其當佔領運動反映人民思潮。「從共產黨立場來說,真的驚架喎,他們不嬲最重視的,就是意識形態。所以現在咪搞咁多嘢囉。」
「都是那句,共產黨始終就是共產黨囉。」
四十年前馬國明踏足三聯中環店如是。四十年後我們走入中資書店,也如是。
***
馬國明說,在龐大的國家機器下,情況已經不可逆轉。那麼,在瞠目結舌以外,我們還有何選擇?
馬老闆怪我明知故問。
「咁你唔幫襯三中商,幫襯獨立書店,梗係要咁做啦,一早應該啦!這個是你份內可以做到的嘛!」
曙光一去,化成黃昏。但長夜過後,曙光也許重現 — 只要我們不再明知故問。
或曰明知故犯。
文/亞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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