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bobostory.wordpress.com List

Tuesday, April 21, 2015

《我與我的師父》

文自秀

《我與我的師父》之一 (2015/4/7)
剛開始的時候,他稱呼我「小姐」,後來喊我「小姑娘」,最後叫我「小妹」或是「丫頭」。我認識師父的那年,他七十五歲,比我父親年紀都還大。幾年前,他讓老天爺帶到天堂去管「大庫(是指過去內閣收貯書籍、文件、檔案的庫房)」了,如果師父現在還在,肯定依舊在人間的大庫裡忙進忙出吧!
「那時候,妳一個秀秀氣氣的女孩子,特別引人注目,人家都是買新書,妳總來買舊書。又不像那些花錢買書就是大爺的顯擺,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手上有事兒忙,動不動就大聲吆喝。妳只要見到師傅(中國古書店對工作人員的尊稱)們在忙,就靜靜地等在邊上。有一回,我們都忙著整理剛收進來的書,大概是想看書櫃最上層的那一捆魯迅,等了好一會兒,又不好意思喊我們,就見妳脫了鞋子,踩上板凳,三兩下爬跳上書架,一下就把半天高的書給拎了下來。有個剛剛進來學習的小伙子,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姑娘會輕功啊!」大家在不知情的妳身後笑成一團,從那時我就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孩子!」這是我師父同我說話,笑得最燦爛的一次。
在尋書的路上,雖然不免孤單,但總是能碰上帶領我的人,其中影響我最為深遠的,便是上個世紀末,我在北京認識的師父。其實他早已退休,只是依舊天天來到書店裡幫忙,不管他人在琉璃廠、隆福寺還是東單,每家店的經理見著了他,都得畢恭畢敬的說一句「師父,有勞了!」
我的師父沒受過幾年的正規教育,他出生在北京郊區的農民家庭,從小是在玉米田裡長大的。見證了大躍進和牛棚時代的種種社會運動,本當一輩子會以務農為生,但是在工農翻身的時代背景下,他進入了國營書店工作,原本只是個負責管理古書庫房的工人,幾十年下來,經他手上處理過的錦文金章不計其數,最後他學會了鑑定、估價、修復,甚至還能幫殘缺的頁面用毛筆補寫上文字。
以前買書,就是單純買書,所謂的古籍善本和珍本書,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大家都說「趕早不如趕巧」,若說我這一生最為幸運之處,那便是在書的世界中,比起別人,我不僅趕巧又趕早了......(待續中)
PS‧一直以來都想寫帶領我進入古書這個世界,關於《我與我的師父》的故事,但總是千頭萬緒,一是怕文字力不夠好寫壞了,二是怕寫著寫著自己的情緒會波動。我不知道自己能表達的有多少,也不知道能不能寫得完全,可凡事總得試試才知道,只是我確信,如果師父在天堂大庫裡看到了,也會對我說「小妹!妳行的。」

《我與我的師父》之二 - 2015/4/8
以前買書,就是單純買書,所謂的古籍善本和珍本書,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大家都說「趕早不如趕巧」,若說我這一生最為幸運之處,那便是在書的世界中,比起別人,我不僅「趕巧又趕早」了。小時讀書囫圇吞棗,貪多那管嚼得爛嚼不爛,中學開始大量讀五四文人的作品,書中提到的「北京」,每每令我心生嚮往。我的北京師父,在我的心中,儼然是本活字典,聊書、聊掌故,「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門八典一口鐘」,我在這座深似海的京城,俯仰進入古籍的世界。
那個時候和師父剛剛認識,還沒領略到古籍的精妙,尚且沉浸在比起台灣更深邃的書籍世界裡,只是看到所有人對著師父恭敬的模樣,我心裡格外想認識這位老先生。中國書店裡的廟堂是座江湖,你得要走的夠勤,觀的夠久,研的更深,若一心只打算在書縫裡插針,那麼最終你的所獲會是大海撈針。師父料我是小女孩心性,必然愛紅樓,第一部讓我買下的古籍,是清末的木刻本《新評繡像紅樓夢》,這是種了然世事的「懂」,看著書中美麗的版刻圖,果真從此是「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師父和大多數的老北京人一樣,出門會拎個玻璃瓶,裡面裝著一早便泡好的茶。這是種習慣,無關乎茶葉的好壞,捨得便喝貴點時興點的茶,省錢便喝便宜一點的茶。師父的玻璃瓶裡泡的通常是茉莉花茶,我送過他好幾種茶,後來才知道,即使是用這種玻璃瓶也是有講究的。原來早年北京的水源都是苦水井,水鹼很重,那茉莉花茶裡的花香,是為了蓋去這種味道,而且用玻璃瓶沖茶也有種樂趣,看著茶葉在水中飄來飄去載浮載沉,你得用茉莉花茶、碧螺春或是信陽毛尖來泡,才會像幅畫似的,我們台灣人愛泡的烏龍茶,用玻璃瓶泡熱水是行不通的。這幾年北京開始流行起台灣烏龍冷泡茶,不知道向來只用熱水泡茶的師父,會不會習慣喝這種茶。
想請教關於書的問題的時候,怎麼找到師父才是我首要的問題。老人家已經退休了,上不上書店,上那家分店,什麼時間到書店,都由他自己決定。師父是上了年紀的人,甭提手機了,連電話他都不用,要不只能與他偶遇,要不就得出門前一家家分店打過去問。後來我和師父形成一種默契,只要逢到周二和周四的下午,都上隆福寺去找他。
別看東四北大街上隆福寺的中國書店門臉很小,過去店裡的古舊書數量可是超過四萬種以上。建於明代宗景泰三年(西元1425年)的隆福寺,在當年是北京唯一的一座喇嘛寺,清乾隆年間,此條街上開始有舊書市集,道光咸豐年間這裡已然舊書鋪林立,最鼎盛時期有三十多家,僅次於琉璃廠的古書街。民國時期的文人,像是大藏書家傅增湘,大出版家張元濟,名作家教授群裡的阿英、馮友蘭、俞平伯等人,都是這裡的常客。
在書的世界裡,永遠是讀的太少;在古籍的世界裡,更難的是懂的太少,最難的則永遠是銀子太少......(待續中)

很多時候,遺憾總被人堆積在某個角落,累積到一定厚度的塵埃,恰恰蓋過生命中的某一個缺口。本以為回顧過往,能夠只迎來旭日時的美好,但那些灼傷過的疼痛,也一併會被牽引出來。
柏拉圖說:「人生最遺憾的,莫過於,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我先是個好徒弟,後來是個壞徒弟。辛苦堅持了九十里地,在最後的十里,卻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我與我的師父》這個故事,必須先停下來幾天,因為不斷地回想,有些從記憶裡拉扯出來的疼痛,讓我的心臟幾乎無法負荷,給多些日子沉澱,調整完情緒,因為自己一定要寫完。
那時的任性,後來才明白是無法告別的。我相信師父會說:「小妹,只要記住了,就全是收穫。」人生的功課,在千瘡百孔之後,此刻又要重新開始。
所有失去的,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歸來。我如是信。
《我與我的師父》之三 - 2015/4/13
在書的世界裡,永遠是讀的太少;在古籍的世界裡,更難的是懂的太少,最難的則永遠是銀子太少。然而果真是如此嗎?師父說:「在古籍的世界裡,錢固然是個問題,但絕不是最難的問題。在古籍的世界當中,最難的莫過於持續不斷的努力與堅持。」
買下生平第一部古籍清末的木刻本《新評繡像紅樓夢》之後,一得空下來,便是動時念想,纏著師父再為我多推薦一些藏書。未料他給了我一張密密麻麻的書單,要我在一個月內,先翻讀十本書籍。師父說:「入門得先站三年樁,要想功夫深,馬步妳得要天天蹲,蹲得夠久紮得夠穩,未來妳在書的道路上,即使受傷跌跤,也能癒合的比較好。」
師父稱讚過我是個好孩子,除了案頭上原本就有的《書目答問補正》,我乖乖的上書店把另外九部書買齊了,這剩下的九部分別是:《清代版刻一隅》、《清代版本圖錄》、《明代版本綜錄》、《書林清話》、《古籍整理概論》、《古籍版本常談》、《中國雕版源流考》、《版本通義》和《閒話藏書》。除了師父交代必買的這些書,舉凡與書話類相關的書籍,我抱持著「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的心情,又買了其餘各種一百多本。
要我忍耐一個月,先不買任何一部古籍,師父說等我把書買齊了,大致翻閱過之後,會給我一個獎勵。但他先不告訴我獎勵是什麼?這一整個月下來,我努力翻書來平復自己焦急的心情。一個月的時間終於到了,師父帶著我來到三門,現在北京的琉璃廠有個《文化遺產書店》,是目前中國規模最大的古籍書店,集所有歷代典籍、文獻資料於一處,過去這裡是中國書店的第三門市部,所以有「三門」之稱,這裡除了販售各類書籍,也是最出名最具規模的古籍大庫。他說:「小妹啊!今天師父要帶妳進入書海的最深處,此後妳在書的這條路上,造化如何,就全看妳自己了。」
大庫位於地下一樓,眼前所見,四周書壁,全然達頂,我感動地止不住發抖......(待續中)
PS‧照片是十年前中國書店的古籍販售部門

《我與我的師父》之四 - 2015/4/16
大庫位於地下一樓,眼前所見,四周書壁,全然達頂,我感動地止不住發抖。師父曾經問過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書?我想那是從抓周的時候抓了一本書就已經注定了。據說文史哲通人的錢鍾書先生,因為抓周抓了一本書,也順道抓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跟著師父在大庫裡,享受被書包圍的滿足感,更何況這裡的每一本書,都有那個時代的味道和姿容。北宋刻本多白口,南宋中葉是黑口;版心裡先瞧端倪,書名、卷次、頁碼、校勘和刻工;然後來看字跡,那真是環肥燕瘦,豐腴是顏(真卿)體,纖雅是柳(公權)歐(陽修);用紙又如四季穿著考究,竹紙透黃薄,皮紙白而厚,如果是小家碧玉,此時麻紙正好用。也無怪乎清代大藏書家黃丕烈,要自號「佞宋主人」了。
古籍是帶有美妙氣味的,近代的書用的是木漿,然而古籍用的卻是草漿,隨著季節和產地的不同,細細聞起來的時候,有些有花香,有些帶著果香,甚至還有核仁兒香味,我常常說那古籍有著如同水粉與胭脂的味道,旁人總笑我是癡是傻,既然男人可以軟玉溫香抱滿懷,那麼我自然可以芝蘭之室擁書香。
聽師父指導古籍版本的知識固然重要,但我也愛聽他談書裡人生。師父進入古書這個世界時我尚未出世,他常說看書也看人,中國人也好,台灣人也好,甚至是那些西洋人日本人也罷,買書人的習性與眼神是不分國界的。純粹愛書的人看書的時候,有一種凝視情人的感覺,眼光溫柔中帶著渴望;撿漏或者是打算做生意的人看書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對待獵物的目光,敏銳中帶著殺氣;但最為獨特的還是藏家的神情,總是一抹神秘的微笑,令人感覺莫測高深。久而久之,到世界各地買書的時候,我也會像師父一樣,觀察起書店裡的人生百態。
不久之前,知名舞台劇導演賴聲川對於學習這件事,他說過一段話:「我覺得學習是有季節的,當一個人碰到一個好老師,可是那個季節還沒到,他還是開不了花。如果季節對了,你碰上了,一下就開了。」我在人生中最為失意的時候,碰上了我的師父,他讓我重新體會了,我的祖父也曾一直遵循他老師給予過的人生忠告:「「人的一生當中,不能只追求物質的享受,最重要的是仍能保有豐富的精神生活。如能保持一樣高尚趣味,對於一生,會有無比的幫助。」
一個人終其一生,何者是得?何者是失?如果你不先把雞蛋給打碎,那是做不成蛋糕的......(待續中)
《我與我的師父》之五 - 2015/4/20
一個人終其一生,何者是得?何者是失?如果你不先把雞蛋給打碎,那是做不成蛋糕的。
我從小便努力想當個好孩子,把書讀好,讓父母師長滿意;開始上班之後,每個用過我的主管,都讚美我工作態度認真;自己出來創業,對待客戶和同事,務求無愧於心;當了媳婦,雖然沒有跟公婆同住,每天都會打電話請安;做了媽媽,對兒子的照顧無微不至;但是,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去當一個好太太,只是疲憊不堪。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當中有一段台詞「我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婚姻是這麼復雜,還以為一個人做的好就行了,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單是自己做的好是不夠的。」
為了擁有兒子的監護權,我自願放棄所有名下的財產。也許是那時年紀輕,還不懂什麼是怕,但更多的是,我希望前夫從此可以從我的生命當中消失。離完婚,懷著滿心的傷痕,我選擇離開台北,回到創業不到兩年還搖搖欲墜的北京分公司,這是前夫不想要的賠錢貨。
一樣是周二的午後,我到書店去看師父,他手上抱了一套殘破到不行的古籍,這是明萬曆年間的宮廷典籍《喪禮備要》。我的眼睛馬上被碩大的開本所吸引,「字大如錢、行格疏朗、墨光如漆,版刻儁美」,不管這套書再怎麼受到毀損,我都馬上能想像到,最初是有多麼的精妙絕倫。
師父說:「小妹,雖然得耗上大半年功夫,但是值得修啊!」明明是口袋空空如也,還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走下去的我,也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我對師父說:「把這套書賣給我,請師父帶著我一起修吧!」
整部《喪禮備要》讓師父和我拆得頁頁分離,用藥水細細洗過發霉的紙角,漿好殘裂的書頁,補寫上缺失的文字,這已經花上我們好幾個月的周二下午,師父說:「現在可以給書做金鑲玉了。」
《金鑲玉》是北方人的說法,南方人稱「穿袍套」或是「惜古襯」。起源於清代,是古籍修復當中比較考究的一種裝幀方式。當古籍紙張因為年代的久遠泛黃與老化破損,讓書的天頭、地腳甚至書腦感覺變小了,此時將此三面鑲上白棉紙,彷彿在黃金的周圍鑲上了白玉,不僅拯救了原書的價值,在翻閱時更顯美觀與安全。
師父一輩子沒有結過婚,老人家除了難過,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也許正是這樣,他選擇用修書這樣的方式,一起修補我的心...(待續中)
Unlike · Comment · 
之六 - 2015/4/22
師父一輩子沒有結過婚,老人家除了難過,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也許正是這樣,他選擇用修書這樣的方式,一起修補我的心。
我問過師父為什麼不結婚,他笑著說:「還不都是因為書啊!」師父沒有上過幾年正式的學校,原本若是本本分分的留在農村裡種玉米,說不准就娶了村里的姑娘,早已是兒孫滿堂。但是進了古書店工作,管起大庫之後,自己變成了喜愛讀書的人,突然間,心靈的契合這件事,就變得非常重要。可畢竟自己沒有什麼學歷,碰上談得來的女性,他老是擔心配不上人家,所以便注定在婚姻這條路上,是要高不成低不就,得一個人過了!
他反問我,「像妳這麼愛書的姑娘,才會嚇跑不少男士吧!」這一點可給師父完全料中了!男生想追我的時候,一開始聽到我喜歡書,都覺得非常高興。愛書的女孩,那得是多麼有靈氣和仙氣啊!但是等到開始追求之後,才發現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得用來捨命陪我逛書店跟扛書,尤其是看到我買書時的數量和花費,這時候,靈氣跟仙氣馬上就變成了洩氣。
除了買書、看書、聊書、修書,有時我和師父會胡聊我的生活。一個人待在北京,工作之餘,除了買書看書,我還喜歡買碟看碟。晚上一個人待在家裡,對著大大的電視機,開一瓶紅酒,看一整晚的DVD,不知道有多麼愜意。於是我自作主張給師父買了一部光碟機,還硬塞了一堆電影和偶像日劇給他。就這樣,我的寶貝師父,竟然開啟了他人生中,對於偶像日劇的興趣。
師父最喜愛的偶像日劇是《庶務二課》,他對於江角真紀子所飾演的坪井千夏這個角色特別感興趣。在他印象當中的日本女士,應該是像原節子這樣溫柔婉約的氣質美女。像坪井千夏這種把手叉在腰上,把梯子扛到肩膀上,動不動就把人訓一頓的日本女生,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但他說:「小妹啊!妳有時真得兇一點,計較一點,對那些有心眼的人不用客氣。」
我很清楚師父為什麼會這麼說,他人不在店裡的時候,有些師傅為了業績,會猛跟我推薦一堆古籍,買古籍可不比買書,銀子得大把大把的花。後來,我跟師父聊起了我的祖父,以及自己對於買古籍的想法。我的祖父是台灣早年非常有名的明清書畫收藏家,他買字畫的時候從不會去想自己是買貴還是買便宜了,他只問自己三件事,一是求新,即使是古畫的品相也必須如新;二是求真,萬一不小心買到偽作馬上銷毀,自己已經受害,就絕不轉出再去害人;三是求精,那必須是心目中精心愛上的才入手。我自然是沒有祖父的財力與眼光,但是我買古籍也有自己的定見,祖父問己的三件事,從我開始玩古書之後,也秉持這樣的想法去實踐。
那個周二的下午,師父竟然聊起了看完《庶務二課》之後,坪井千夏所說的台詞中,他特別覺得有意思的一段:「妳對十年後的自己沒有信心嗎?再過十年,我相信,我一定會比現在更有魅力,女人的一生,,最美麗燦爛的時期,並不只有一次。」
是的!在那一天,我告訴自己,不管是在古籍珍本書或是自己人生的這條道路上,最美麗燦爛的時期,決不會只有一次。我跟師父保證,永遠不會把自己的一切只放在眼前去看:「那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才需要如此。」
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我們終於修好了《喪禮備要》這一部古籍。師父說:「小妹啊!妳可以上拍賣會去小試一下自己的身手了!」...(待續中)
PS‧附圖為古籍修復當中比較考究的一種裝幀方式 -《金鑲玉》


《我與我的師父》之七 - 2015/4/26
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我們終於修好了《喪禮備要》這一部明版的宮廷典籍。師父說:「小妹啊!妳可以上拍賣會去小試一下自己的身手了!」
參加拍賣會比起單純向古書商購買古籍,是另一種層次上的學習曲線,一是考驗藏家的眼力和購買力,二是必須在眾多的競爭者中做出適時判斷出手,最重要的是考驗著你與古籍之間的緣分。
第一次參加拍賣會,是一場數量大約200件的古籍中小型拍賣。拍賣前兩天是預展日,我細細地把所有拍品都瀏覽過,並且選定了四部感興趣打算出手的古籍,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機緣,從此奠定了往後我在古籍收藏上的取向。
師父原本只是想讓我去見識一下拍賣會的場面,沒想到才第一次上場就打算出手競拍,而且還是一次就選定四部,他知道我的財務狀況與壓力其實不小,但也明瞭我不是個輕易會鬆手放棄的人,只能在專業知識上多多提點我。
我深知自己沒有辦法跟那些動輒大手筆購買宋版書與明版書的大藏家相比,惟有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與計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是時至今日,我依然奉行不悖的真理。因此決定把大部分的精力投諸於「康、雍、乾」的珍品,並且把收藏範圍,鎖定在我愛讀的「集部」之上。那些更為珍貴的明版書與宋版書,不是不收,而是要量力而為;那些大部頭的「經、史、子部」,不是不收,而是要有餘裕才買。
或許是在古籍善本這條道路上,師父早早見過太多的書與人,對於我這樣不同於他人的思考模式,總是給予很多的信心與鼓勵,他說:「不取短利與捷徑,我相信書神有靈,妳一定會受到庇佑的。」
後來的幾年裡,偶爾會碰上外行的朋友,對我提出「可以帶上我一起參加嗎?」我總是很直接地問「那你準備好足夠的錢了嗎?」不是我想拒絕或刁難朋友,而是要想進入正式的拍賣會場,都必須繳交相當數量的保證金,並且必須等到拍賣會結束一段時間之後才會退回,這是一種對於藏家與藏品的基本尊重,讓收藏的專業性與公正性更完善。
領好拍賣用的舉牌,我進入會場,在陸陸續續進入的人潮裡,才發現自己不僅僅是最年輕也是唯一的女性,我可以感覺到現場有許多雙注視著我的眼睛,只能將精神盡量集中在拍賣圖錄上感興趣的物件,我深知必須對這樣的情形習以為常,在古籍收藏的這條道路上,師父早早告訴過我,自己將永遠會是男性藏家心中的「異類」。
拍賣進行的速度遠遠超過我的想像,拍賣官與舉牌者的相互呼應,彷彿奏出流暢的樂章。尤其是拍賣官手指點向舉牌者的那一刻,你要說是在金庸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與《天龍八部》裡都出現過的武林絕學「一陽指」,亦或是在拍賣這個世界裡被形容過的「一指禪」,那一天對我都是種難忘的回憶。
很快地來到我心儀的第一個物件,清乾隆年間的《李義山詩集》..



《我與我的師父》之八 - 2015/4/30
拍賣進行到約莫三分之一,很快地來到我心儀的第一個物件,清乾隆年間的《李義山詩集》。
是怎樣的一種情懷,得以讓李商隱既能披瀝肝膽揭弊政,又能幽深婉轉道情深?這位「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的晚唐詩人,雖與皇族同宗,但從其文章中寫到年少時曾「佣書販舂」,也就是替人抄文維生,就知道如此家世也未能對其仕途帶來任何裨益。唐詩三百首當中,李義山的詩作就收錄了有二十二首之多,少時讀他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看似詠物卻訴懷衷,怎不令人眼朦朧。而我正是帶著這樣的孺慕,想要一收這部共計三卷詩篇六百的古籍。
我與師父討論這部清乾隆年間的《李義山詩集》的時候,說出自己能夠承受的底價,他說這部古籍鐫刻精美品相又好,而且起拍價格並不算高,恐怕競標的人會有不少,按我給出的成交價,能拿下的機會恐不太大,希望第一次參加得失心不要太重,可這是四部感興趣的古籍當中,我最為想要的一部啊!師父幽默的說「也許書神知道妳是李商隱的知己,會把之前巴山那場夜雨的遺憾給停了,讓妳可以共剪西窗燭。」
果然一開始起拍就有兩個人開始追逐競拍,而且還是坐在離我身後僅僅幾排之遙,是我剛進會場時見到同行而來的兩位大叔。逢到拍賣會上,即使是親兄弟也不會相讓,不知為何我突然轉頭對兩位大叔點頭笑了一笑,然後開始舉牌加價,這時又有一位先生在我之後舉牌,心裡已經開始七八個吊桶,但也只好繼續舉牌加價,隱隱聽到後面有耳語的聲音傳來「那個小妹妹大概是第一次來的,這套李義山讓給她吧!」
就在拍賣官落槌確定我已得標的霎那,除了高興更多了份感激,自己趕緊回頭向兩位大叔致意,那種北方男人只是豪邁的把手揮了一下,我心知肚明,那代表著北京人最愛說的「沒事兒!」
收起先前的緊張與興奮,我繼續專注在後面感興趣的三部古籍,最後又拿下了清康熙的《白香山詩集》,另外兩套則與我無緣絕塵而去。那一晚我幾乎是抱著李商隱跟白居易一起睡覺,誰能想像,小時候自己一讀再讀的大詩人作品,能夠讓自己擁入懷中。
拍賣結束之後,我追上前去向兩位大叔道謝,方知道他們是任職於中國社科院的同僚,都是藏書海量的學者。對我出手相助的大叔開口問我:「小妹妹是南方人吧!」我告訴他自己來自台灣,他爽朗的笑著對友人說:「寶島姑娘嫣然一笑,威力好大呀!」我們互道珍重,並期待後會有期。
我開心的捧著兩套古籍去找師父,見到琉璃廠的劉師傅正在和老人家說事兒,便打算先到外面的市集去繞繞再回,這時師父向我招了招手,讓我一起過去聽...(待續中)



文自秀's photo.

《我與我的師父》之九 - 2015/5/5
我開心的捧著兩套拍賣會上得來的古籍去找師父,見到琉璃廠的劉師傅正在和老人家說事兒,便打算先到外面的市集去繞繞再回,這時師父向我招了招手,讓我一起過去聽。
「這回又是這樣,讓我們幫他賣書,來來往往都是他佔盡便宜,我們白費勁兒,又是不能給得罪的人。」劉師傅邊講邊搖頭。
「你白費啥勁兒?是讓你沒領工資白幹了嗎?橫豎用上的都是你的工作時間,不能得罪的人有不能得罪的方法,每回你帶人去過之後,你琢磨上怎麼對付了嗎?要是沒有,那不是人家的問題,給過你幾次機會了,是你沒抓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師父這麼沉著臉說話。
原來是有一個非常有名的藏書家後人L先生,仗著自己的背景與後台很硬,總是讓書店師傅們幫他找客人然後再帶到他家裡買古籍,但是一點好處也不肯讓給介紹的書店和介紹人。起初幾個師傅們抱著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想法,想說靠誠意和努力去打動他,沒想到時間一久,竟讓對方視為理所當然。
「小妹,是妳給碰上這樣的狀況,會怎麼處理?」師父開口問我。
「我想我的經驗值可能還不夠判別這件事,但我試試說說我的想法。首先客人既然是自個兒帶去的,就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影響力,如果連百分之五十都抓不住,對方肯定一路把你給看低了。其次,該明碼實價的在事前把介紹費給說清楚,不要擔心他是名人有後台,越是有名的人越丟不起佔人便宜這個臉。最後,如果實在得給人佔去便宜,這是道行不夠,說明欠學,便自然是得認了!我幾日前才讀了《廣群芳譜》,那裡面有一句「品高真自廣陵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古籍是千秋萬世的積累,氣要夠長。」明明說自己經驗太少,還嘩啦啦不識大體地在師父和前輩面前講了一大串。
「妳尚未與人交手,能有這樣的自信是好的,最末妳自個兒說的那兩句,師父希望妳牢牢記住,古籍是千秋萬世的積累,氣要夠長。」那日自己的夸夸其詞與師父的諄諄關照,一直擺在我心上,每每在書的這條道路上冷水澆頭的時候,就深深地吸一口氣,那氣真得要夠長才能再撐下去。
師父囑劉師傅下周帶著我和另一位買客到L先生家看書,這又是另一次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平常人要上藏書家的書房那有那麼容易,這可不比拍賣會上的競價與書緣,能不能買到珍貴的古籍,還得要估摸藏書家的心情與脾胃,孟子裡有「盡心知性」之說,我用真心去看書,企盼那日也能恰恰合著L先生的性情。
劉師傅帶著我和另一位買客張博士來到琉璃廠東南邊上的虎坊橋,這裡因曾是明朝宮廷圈養老虎之地而得名,如今虎坊與石橋俱杳,附近惟留下最出名的一座宅第便是「紀曉嵐故居」。那L先生的家位於胡同裡,是一個帶著大院的老房子,大片灰鬱鬱的牆面,幸賴兩株綠蔥蔥的棗樹與丁香,方才多了幾分生氣。
行前得知此人性格有些古怪,你看上他拿出來想出讓的書,有時又會反悔未必肯賣你...(待續中)
PS‧圖片是最初還未買入古籍之前,師父要我一定得買下的參考書籍《中國版刻圖錄》,當時買入價不到五千塊台幣,而今就是你花上三、五萬塊也買不到這套書了!



《我與我的師父》之十 - 2015/5/11
行前得知此這位名門之後的藏書家性格有些古怪,你看上他明明已說是想出讓的書,有時又會反悔未必肯賣你。
劉師傅和這位L先生交手無數次,但每每只能聽任對方的擺布,我只不過是個剛剛踏入古籍世界的小卒,想要靠知己知彼已無所望,但求先了解自己,只有抱持敦樸若谷之心,才能從中學到更多的經驗。
穿過灰濛濛的大院進入大廳,內部陳設十分簡單,幾張圍著圓木桌的明式花梨圈椅是讓主客洽談所用,壁面上滿懸主人的書法與山水小品,但見墨色五分清雅有緻,絲毫找不到張揚之氣,唯一略顯氣派的,是擺放靠牆的一對小葉紫檀交椅和用來做隔斷之用的日式屏風。平素北京人的家裡不太可能會有日式的擺設品,我不由得多看了屏風上的古梅幾眼。然後暗暗猜想,主人與日本必然有幾分淵源。
入得寶山方知有兩位L先生,一位是年過八十的父親大L先生,一位是他的兒子小L先生,從大L先生的祖父輩開始,連續五代都是中國極富盛名的學者。大L先生雖然年事已高,耳目略有不便,但是仍然思慮清晰,眼神有炬。
同行而來那位任職於科學院的張博士已是第二次到訪,求書之心可見殷殷。此次藏書家想出讓的古籍,都是金石甲骨,我向來只讀詩文集,「一片甲骨驚世界」那種種高深的研究,於我彷若天書,但也只好硬著頭皮,諄心聆聽幾位學者之間的交談。
行前師父特別囑咐,此次若是遇上經濟能力許可範圍內的古籍,就放心大膽地買下,比起必須在各地的古書店裡,靠著我當時連半桶水都不到的所知所學去辨真偽,從名藏書家處得來的古籍,如同保證。尤其是這次到訪的是五代傳承的世家,相形之下更顯珍貴。
師父曾經告訴過我,在古籍與珍本書一片男性藏家的世界當中,我注定永遠是個「異類」。然是福是禍有如煩惱菩提,想起祖母常常說,眾生至理盡在《法華經》,那經文中有「不怕妄想起,只怕覺照遲。」生而為人,不可能對世間物從來沒不起妄想,但重點是起念之後,你有所覺照嗎?一個人只要心存善念,肯腳踏實地努力去踐履,那便是把妄想變成了理想。
雖然劉師傅說過老藏書家不好伺候,但是我從牆上所掛書法那首辛棄疾《最高樓》詞裡的「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休休休,更說甚,是和非﹗」對這樣一位博涉文史、諸書皆通的老學者,感到萬分好奇。而老人家果真眼神有炬,他並沒有忽略當時年紀尚輕的我,一陣與劉師傅張博士的交談過後,緩緩出聲問我「這位小姐打那兒來?」---(待續中)
PS‧圖片為《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是清代金石學名著中,辨識商周秦漢晋器物類的百科全書。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