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像個大臉盆,四面環山,淡水河貫穿而過。河左岸是新北市,發展慢些,勉強可類比為浦東;右岸的台北城伴河而起,由西而東而北而南,不停向外擴展,直到山邊。
台北的書店發展,眾所周知的「書店街」重慶南路,雖說1930年代已算繁華的街廓所在,但除了知名的「新高堂」,書店或恐還不像戰後般密集。當時城外沿河的大稻埕,因為酒家、餐館、喫茶店、咖啡座林立,騷人墨客喜於此雅聚晃盪,書店密度顯比城內更高一些。1927年國民黨聞人連戰祖父連橫所開的「雅堂書局」,1929年台共創始人謝雪紅設立的「國際書局」,都在太平町這一區,也就是今日台北市西偏北的延平北路一帶。
書店街
重慶南路舊名文武街,日治改名「本町通」。街頭由總督府直營,專賣中小學教科書、參考書的「台灣書籍株式會社」與街尾私營的「新高堂」遙遙相望,這條街的文化含量,遂經注定。日治時期,此地便已有不少書店,到得1949年國府撤退,隨之來台的幾家大出版社/書店: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正中書局,紛紛於此落腳,加上改制後的「台灣書店」,一時之間成為台灣的出版重地。沿街櫥窗瀏覽其所翻印的大陸時期出版品,竟讓人依稀有上海「福州路」之感。
重慶南路最興盛的1960、70年代裡,短短幾百公尺,擠進了近百家書店,黃昏時分,下班等車的學生、上班族常就近踅進店內低頭瀏覽,一邊看書一邊注意公車動靜。誰想買書,第一個念頭便是「到重慶南路找去!」逢到年終打折特賣,店門口紅布條翻滾,熙來攘往的人潮,加上騎樓的書報攤,往往擠得摩肩擦踵,水洩不通。「賣書也能賣成這樣!?」今日想來,誠然難以想像之事。
至若書店所賣的書籍,由於「動員戡亂時期」戒嚴所致,嚴格限定意識形態發展,只能「接軌」,不准「出軌」。既抓「紅」且抓「黃」。也因此,整個1950、60年代裡,儘管出版業有所前進,新書量增加不少,可賣來賣去,不外檢查合格的反共文藝作品或大陸時期文學翻版書(30年代名家,大概被管制到僅剩朱自清、徐志摩兩人,算是年輕人所最熟悉的了)。其餘則是國學、字典、中醫、算命等算大宗,翻譯小說則限於美日英法西德這些盟邦,冷戰格局隱然若現。至於古典小說,《金瓶梅》不用說,肯定只能販售「潔本」,但就連《醒世姻緣》這種胡適寫序背書的名著,讀著讀著,照樣會嚼到「(□□□□□以下刪去×××××字)」字樣,其它就不用多說了。
彼時一名窮文青的假日活動,很可能是花上8毛錢,擠上公車到台北車站,迅即轉入重慶南路,一間接一間書店閒逛過去,口袋錢有限,翻看不足,就此立讀亦無不可。中午不能不吃,明星咖啡店旁邊的「排骨大王」5元搞定後,帶著方才買來的報紙,上到「明星」,點一杯很奢侈的咖啡,要價6元,邊喝邊看報,隨後拿出書包裡厚厚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繼續翻讀。書是翻印的,無論封面、版型都與上海老版本相同,版權頁裡卻刪去了譯者「耿濟之」的名字,代之以「本社」二字。
蛻變的開始
1980年代開始,台灣書店業發生了劇烈變化。經濟起飛帶動出版榮景,出版量躍昇後,既有流通方式無法滿足讀者的需要,「金石堂書店」遂應運而生。
1982年,「金石堂」旗艦店在台北南區一間鐵工廠舊址改建的大廈地下層開幕,從日本取經回來的經營方式,譬如空間寬敞、光線明亮,裝潢時尚,多種類別陳列(除了內容,還按作家、出版社分類擺設),讓讀者迅速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書籍。平台只擺「新到書籍」,更一掃以往「平台專賣廉價風漬書」的傳統,甚至連排隊結帳,櫃台收銀機的噠噠聲,都讓人有著「現代化」的感覺。於是讀者如織,熱鬧紅火。等到該店勢如破竹,接連開出分店,並推出「暢銷排行榜」之後,台灣書店的現代化(商業化)蛻變,幾乎也就完成了。
金石堂鼎盛風光大約10多年,它的出現,帶動台北書店的陳列擺設,乃至裝潢設計,書店不再僅是四面立滿書櫃,將書塞滿就行了。而是需要思索讀者所需,規劃動線,讓讀者迅速買到他所要的書籍,更要主動推介,用盡各種軟性手法,從大的海報到小的DM;從特價折扣到年節促銷,無時無刻都要找出不同名目,積極販賣新書(產品),為自己也為出版社創造更大的利潤。
此時的臺北文青,若要逛書店,重慶南路猶是首選,先到金石堂站前店翻翻看看新書,重慶南路從頭逛到尾,商務印書館「人人文庫」、中華書局「傳記之家」、世界書局「中國學術名著」、三民書局「滄海/三民叢刊」俱有可觀,最吸引人的則還是沿路書報攤所偷偷販賣的各種地下禁書,從黃到紅,從PLAYBOY、PENTHOUSE、黨外雜誌到三十年代「陷匪」作家作品,摸熟門路,自有得買。一上午若嫌收穫還不夠,搭上6路公車,直抵光華商場,4、50攤舊書舖子讓你逛到飽足,歸家時,只怕又要被碎碎念:「哎呀,怎麼又買了這麼多書啊?!」
啊,誠品!
賣書是一種商業行為,固然沒錯,但假如一切商業化,一如昔時的「雜貨店」進化成「便利商店」之後,美則美耳,方便則方便耳,許多人卻不免也要嚷嚷,似乎某種人情之美也跟著消逝了。昔時進店買書,還能跟老闆聊聊文學,講講作家,可便利商店裡一切講究效率,買一本書從頭到尾,一句話不說是常態,想多講兩句則未必有人搭得上話。
於是又有「誠品書店」的登場。
「誠品」如今已成為一個傳奇。這家書店,不僅屬於台灣,更是所有華人之光。以中文寫作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便曾寫道:「我曾經有一次認真考慮搬到台北,為的是一家誠品書店。我坐在東京的書房裡,想像台北有家誠品書店,感覺猶如奇蹟一樣。」說是傳奇,還真是傳奇,前兩年某個週末之夜,有事到誠品敦南店約會,只見一部遊覽車拉來一車香港觀光客,導遊手拿小旗,不停叮嚀:「一個小時後開車,千萬別忘了!」男女遊客興致勃勃直往店裡衝。書店而能成為觀光景點,想想紐約曾有過的「高譚書店」(Gotham Book Mart),今時舊金山的「城市之光」(City Lights Bookstore)、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台北人大約也可抬頭挺胸,昂首闊步了。
傳奇多半因其創意。誠品賣的不僅是書籍,並且是一種生活風格,剛開張那幾年,台北人還未能接受這樣經營方式,類如「造作的布爾喬亞優越感」之譏,不時傳出,但經過10多年的磨合、調整之後,誠品人以其創意征服了台北人,成了這個城市最重要的地標之一。以最為人所津津樂道、史無前例的「24小時不打烊」為例,便是發想於1995年的一次「看不見的書店」徵文活動問卷,其中有24%的人提到:「能不能有一家不打烊的書店?」為了回應讀者的熱情,書店先辦了一次「今夜不打烊」活動,從早到晚安排諸多節目,以饗來者,結果人潮洶湧,多到需要交通管制。其後遂嘗試24小時營業,本來預備試辦三個月,沒想到一試就成功。「半夜逛書店」因此成為台北最獨特、也是舉世僅見的夜生活了。
整個1990年代到2005年前後,誠品風格幾乎成了臺北乃至臺灣文青的終極追求。到誠品買書,不僅是買一本書,也是買一種生活風格,而事實上,這家書店的經營策略也正是「以書店為品牌,用百貨來營利」,書籍販售僅是書店一部分,整體以觀,則不折不扣是一間百貨公司,衣、食、住、行各種大小道具都可在這裡獲得滿足,穿著打扮之後,便成了不折不扣的「誠品文青」了。
台北書店維新運動
至此,由金石堂、誠品當帶頭羊的臺北書店維新運動,大致也就完成了。大體而言,這一維新,包括了軟硬體:
硬體上,1990年代中期起,一家書店若想在臺北立足,「裝潢」成了一等大事。從動線考量、書櫃分佈、店內採光、主視覺、標準色、logo……等等,無不細心規劃,甚至要考慮到「友善度」,適當設置桌椅讓讀者可以坐下來翻讀,至於廁所,那也幾乎是必備的。相對於此前傳統書店因為怕讀者「打書釘」、「只讀不買」、「雅賊偷書」而缺椅少廁照明差,幾乎不可同日而語。這一硬體革命,一路席捲,最後連舊書店也群起仿效,皆以新書店的面貌販賣二手書籍了。
軟體方面,「服務態度」是最基本的,店員的專業知識未必盡如人意,但服務態度普遍及格,「請」、「對不起」、「謝謝您」幾個詞彙常掛嘴邊。另一個看不見的,則是出版社與書店的緊密結合,產銷連線,經常推出各種大小書展、特賣、講座、新書發表會,讓讀者進入書店,除了買書,還能有更多的期待。
此一維新,加上1990年後期網路的崛起,2000年之後,影響逐漸浮現,而有所謂的「三大通路」出現,金石堂、誠品兩家連鎖書店,加上博客來網路書店,幾乎壟斷了臺灣出版社50%以上的營業額,傳統獨立書店若無法投入金錢,更新軟硬體,幾乎一無例外的被迫關門大吉。到了2010年時,臺灣319鄉裡,竟有120個沒有任何一家書店。最南端的農業縣屏東,33個鄉鎮當中,有27個鄉鎮書店已然絕跡。許多文化人為此而憂心忡忡。
獨立書店的歸來
但也就是在此時,隨著臺灣經濟的衰退,一股青年創業潮無聲湧現,許多年輕人——有的是40歲之前已經從高科技業賺夠了錢、有的是對土地有著無限憧憬、有的是對某一門技藝著了迷——紛紛走自己的路,種田的、開餐廳的、賣手工製品的、開咖啡店的……,他們多半以「環保、專業、公益、有機」為號召,形成「小農經濟」的一環,自覺或不自覺推動所謂「小革命」、「小清新」、「小日子」,讓人與社區、土地的結合更加密切。其中的一個亮點,即是「獨立書店」的歸來。
2010年前後,臺灣獨立書店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臺北尤盛,這些小書店,開了又倒,倒了又開,大不過30坪,往往新舊書兼賣,咖啡書籍兼營,老闆可能是詩人、影評人、作家、社區工作者、兒童文學研究者……,因為懷抱某種理想,不求聞達地開起了一爿書店,店內書不是特別多,卻無不顯現自己的特色,譬如處身臺北圓環老街區巷弄中的「偵探書屋」,賣酒賣書賣咖啡,書則僅限推理小說,滿屋皆是,成了臺北推理迷最重要的去處;再如觀光景點淡水的「有河Book」,老闆夫婦一是詩人,一是影評人,賣詩集賣自己喜歡的書也賣咖啡,店內不過10來坪,卻保留一個幾乎相等大小的陽台,讓人可以一面看書一面看北臺八景之一的「淡江夕照」;再如隱身臺北東區巷弄卻入選「世界最美麗的20家書店」之一的「好樣本事」……。
其中最足以為代表的應該就是「水牛書店」了。
「水牛」的主人羅文嘉曾在政壇顯赫一時,當過部長級政務官,最後卻選擇「開書店」為一種志業。他先是買下一路陪他長大,受過滋潤不少的「水牛出版社」,希望讓老水牛犁出出一片新綠田地。隨後又在台北市大安區的巷弄裡,開設「水牛書店」,要將「土地」與「書本」這兩條看似不相關的平行線結合在一起。也因此,這家書店不僅是賣書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市集。在店裡,你可以買到店長精心挑選的好書,也可以買到無毒無污染的好米、好肉、好蔬果……。還可以帶著家人到這裡的二樓吃一頓毫無負擔的餐點。「很幸運地,在我中年時,土地與書本這兩條平行線能同時相交,」一直嚮往傳統客家知識份子「晴耕雨讀」精神的羅文嘉說。
甚至,為了扶助弱勢,創造價值。水牛書店還有一項特殊的營業項目:視障按摩。書店聘用視障者為店員,以其專長為顧客服務。——這恐怕是全世界絕無僅有的——有人問他按摩和書店有什麼關係,羅文嘉如此回答:「都能讓人身心感到舒服!」
同樣的「水牛書店」,在離台北有段距離的桃園新屋鄉也有一家。鄉下的這家不以營利為目的。羅文嘉將水牛出版社上萬冊藏書全部搬回老家倉庫,並在網路號召友人捐書到鄉下,讓鄉下的孩子在書店看完20本書就能換得一本新書,藉此改善偏鄉孩童資源相對匱乏的現象。整體以觀,此時的書店不僅是書店,更且是一人文公益、社區營造的平台了。
這些幾乎都採複合式經營且成為某種類型沙龍的獨立書店,創意而有個性,宛如摔碎了的珍珠手鍊,散落大台北盆地之中,閃閃發亮,讓臺北的書店趣味獨具,組成了一道立體的風景。
結語
臺北的書店,從數量來看,不算多,了不起也就200多家,與號稱光舊書店便有800家的東京之類大城市自然沒得比。
真可一提的,或許還是深度。小小271.7平方公里的城市裡,有新書店、有舊書店;有連鎖書店、有獨立書店;有專門書店、有綜合書店;有24小時不打烊的,也有一週開門3天的;有賣書又賣咖咖的,也有賣書賣菜還賣米的……。其五花八門,競奇鬥豔,恰恰顯現了這個城市的活力與創意,與乎文化軟實力。
凡此種種,組成一道立體的風景,遂讓台北更加美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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