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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y 7, 2009

白話 - 陳雲

文 言易就,白話難為。古往今來,文事之白,大概有三,曰留白、淺白與直白。古文重含蓄,猶如山水畫之尚留白,故不待言。今文有淺白之政治動員文字,也有坦誠 之文人直白文字,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流風也。說淺白政治動員文字之人,往往不惜將西洋理論簡化成為教條與口號,當中取得權力、建立政權者,其言文演變為黨 八股及「程式中文」,如作出……行動,就……發表講話之類。

無盡的探索過程

於 此而言,五四「白話」之意義有二,迥然不同,一是剖析個性心靈、傳達時代感覺的現代中文,二是蒙蔽個性、驅策民眾為集體(政黨)犧牲的政治中文。文人之白 話中文,香火不繼,今日已被粗野不文、言之無物的北方口語所掩蓋;政治中文,則大放異彩,成為欺壓百姓又壓抑個性之共產中文。共產中國走資之後,復變成大 陸的商業中文,鼓吹盲目消費。走資之前,是革命建其黨國;走資之後,是消費救其黨國。至於人的個性與主體,則無論大陸或香港,都肆意打壓,唯恐奴役之不 足。是故,中國尚未現代,「五四」仍未完成,「六四」正在延續。

共產中文及其進化成為「程式中文」之事,筆者論之經年。未論的是文人的現代 中文。滿洲帝制崩潰之後,王綱解紐,禮法頓失依據,文人固然擺脫思想之枷鎖,但也萌生空虛與茫然,而西洋種種革命與開放思想之衝擊,巴黎和會帶來的西洋政 治現實之狡詐與困惑,無法令文人可以將紛擾之世情與個人理解,用傳統的文言表述出來。

王朝時代的文言,簡明含蓄,要言不煩,有經典可依,是 智慧澄清與世故練達的語言,卻少有人類存在之詰問、探索、剖析與困惑,即使有,也只限於「天問」或「逝者如斯乎」的謂嘆,蜻蜓點水,欲言又止。古人只會展 示詰問與探索的結果—如老子的《道德經》,而不會展示詰問與探索的過程,這很可能就是無盡的、痛苦的過程。恰好,現代社會的特性,是無盡的過程,不斷反 省、反覆與改進的過程,任何走向簡化答案的現代計劃—如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及近年的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等,都以災難收場。不思考現代處境,不與政治勢力周 旋之沉默或自作多情的「和諧」,都會成為境內暴政或境外帝國主義之奴隸。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獨善其身,迨無可能。魯迅說:「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無聲息 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紀念劉和珍君〉)」

鼓吹人權自由與個性獨立,卻處處密布政治洗腦、勞工枷鎖 與經濟剝削,現代社會充滿矛盾與困惑,不證自明的遠古道理,不再適用。中國的君子自有成聖的主體個性,如頂天立地、獨立不改的大丈夫氣魄,然而此種大丈夫 氣魄是離世的及返祖的,而不是入世的及前瞻的,其思想境界是無言的沉默。不必思考人類前景,只須跟隨往聖的楷模—周文王的易、太上老君的道或佛陀的空,可 以迅速解脫成聖。以行動,殺身成仁,鼓勵來者,也可以成聖,如譚嗣同、秋瑾。然而生存下來,為自己的生存處境思考,為現代社會思考,為人類前景思考,當一 個知識分子,其主體個性就不能再以沉默說明、再以行動說明,而必須以思辯、抒情說明,必須多言(articulate)。

抒情之現代中文

這 是五四時代的文人白話在今日讀來囉唆的原因。我們煩厭這種囉唆,不是說我們已經掌握了成熟的現代中文,而是我們無復當年先輩之勇猛,無法直接面對困惑與探 索,無法面對多言之後,得來的只是空虛。今人盡說廢話,卻不敢多言。魯迅在散文集《野草》(一九二七)的題詞說:「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 口,同時感到空虛。」

拖沓的語言,哀愁的滋味,朱自清的抒情散文〈荷塘月色〉。開始是「這幾天心裏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乘涼,忽然想起日日 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散步之際,見到的是「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到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 裙」。末了,是「樹縫裏也漏着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似乎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要算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朱自清不是模仿古人「詠荷」,而是心緒不寧,最後是一無所有。朱自清「去古未遠」,當然可以在開首寫「心緒不寧」,在結尾寫「我一無所有」。若是如此寫, 連帶裏面的囉唆虛詞都減省了,那就表達不出時人探索自我感覺的抑鬱味。那份melancholic,必須用拖沓的白話,抒發出來。「心緒不寧」,對治的方 法是打坐參禪、把酒邀月或服食六味地黃丸;「心裏不寧靜」,只能散步思考了。「一無所有」,傳達的是道家的無,佛家的空,卻不是「我什麼都沒有」的、現代 人迷茫的空洞感(nothingness)。那是郭沫若在一九二八年譯哥德《少年維特之煩惱》而一紙風行的年代。

探索之現代中文

魯 迅寫《中國小說史略》用古文,寫詩寄託舊感性,也可用古文,但寫小說與雜文,必用白話。他偶然也用看來蹩腳的古文寫出現代人的黑色幽默:「絕望為之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野草集》之〈希望〉)此句若改為通暢之古文:「絕望與希望,皆為虛妄」,其義盡失。此句是當代的黑色幽默,暗藏鼓舞:當今時世,希望 固是虛妄,然則此刻萬念俱灰,抱持絕望,也同是虛妄。

魯迅從不自居為導師,他不提供答案,他提出長期探索、自嘲和戰鬥的韌性哲學。「正無須 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韌性的戰鬥(〈娜拉走後怎樣〉)。」《野草》第一篇〈秋夜〉(一九二四)思索的就是人存在的韌力。魯迅長長的白話,就如吐納胎 息,展示探索者的韌力。開首是「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不寫「後園有二棗樹」,因為他文中強調的正是不怕孤 寂、不怕重複的剝削、不怕重複的希望與絕望:「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 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

現代未了結

最 後,「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小青蟲灼死了,停在白燈罩上,「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 以為這火是真的」。他向青蟲的敬禮,卻是「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着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孤寂而堅韌的生存者,魯迅敬 重;為探索、為好奇、為躁動而犧牲的,魯迅也憐惜。然而,面對複雜與狡詐的現代社會,仍須保存探索真理、維護公義有生力量。「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 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倘荊棘非踏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 得更多的戰績。(《兩地書》)」這些白話,又有古來士大夫的睿智與曠達了。仿佛預示着,五四之後,還有六四,六四之後,還須五四。這是看來囉唆笨拙的五四 白話的深厚之處。現代尚未成功,白話仍須繼續。

五四運動九十周年再反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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