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黃閃電：送周公】

Jewel Tsai

13 May

五月的第一日，在上海接到月庵來信，告知周公已化蝶仙去，愕然如遭電殛。
自君別後，不讀詩，不忍觸。今日周公歸靈樹林，不能回台送別，在小園點一柱素香，隔洋遙念西方。

終於鼓起勇氣，拿出那兩本小書，摩娑細看，淚眼恍惚。兩本書都是《還魂草》，一本是民國73年版，一本是民國55年文星版，用原來的油黃紙袋裹著，不在書架，藏在抽屜深處，唯有靜夜佳月，晴光好日，才捨得拿出來饗讀。

文星版固難得，更珍貴的是周公手澤。紙袋上的「Miss蔡」，二書扉頁的題辭，俱是瘦金細楷，流麗卻又孤峻，以淡墨寫於宣紙，再裁切貼於書頁，裱痕平整完飭，不見絲毫皴摺，像用熨斗燙過。那是2009年，他九十歲時的工藝，手勢依然穩妥精細，用心溫婉柔長。

雖然少小已讀蝶詩，但和周公並不熟，託月庵之福緣，他家的「周公宴」，我有幸趕上幾次，然則見了偶像，吶吶的也不知說啥好，眾人談笑歡樂，只見周公莞爾慈顏，慢條斯理吃著花生，隔座側望，如在八里靜眺觀音山，一座柔軟的微笑的觀音山。

周公手跡難得，如此淺識，照理說輪不到我。然而有一年仲夏回台，正碰上八八風災，好像是茉莉要辦個救災義賣，月庵慨然捐出兩本珍藏的《還魂草》，我正在他家喝茶，近水樓台先得月，一聽說立刻搶下了。月庵說，書先別拿，他請周公為我簽名題辭吧。

過了幾個月，月庵來香港開會，給我捎來這油黃的雞皮紙袋。打開掏出，除了簽名，周公還鄭重其事，以瘦金工筆錄句題辭，妥貼書扉。讀辭句，剎那間腦頂一涼，寒光乍現，也有電殛之感。

「智珠常照夜 得失在寸心 崑曲：寶蓮燈句 公元二00九，八月廿六日為 Miss蔡命筆 蜨」， 蜨是蝶的本字。另一本更長，就從略，但也直指得失。我激動的不是他的字，是他怎麼就看出我的癥結痛處？宴上盡是吃酒談笑，和他只淺淺說了幾句，他怎會知道我當時卡在寫作關口，心苦神勞，正在煎熬掙扎？

這兩株還魂草，有他手寫的心帖藥方，每當提筆踟躇，心志昏亂，我就從抽屜深處摸出來，摩娑細看，靜觀冥想，高飛遠舉到他筆下那境地，「寒波細細生，白鳥悠悠下」。白鳥夢蝶，飄然遠翔，但每一句每一闕，都是他的心帖手澤，留給我們無盡藏。他不住新店了，也不在樹林，他在我們的心裡，那個通往雲間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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