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2014年05月13日
熟識詩人周夢蝶,他已老,80上下了。更年輕的周公,也見過,1980年代臺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遠遠地,他穿著人所熟悉的那一襲褐色大衣,正低頭吃飯,吃得很慢很慢。林清玄寫過文章,說周公吃飯一粒一粒吃,原因:不這樣,我怎麼知道每一粒的滋味呢?
許多年之後,每與周公吃飯,總會想起那個畫面這段話。但,那是吃飯,是傳說。吃粥的周公,我看多了,絕非如此。
2004年婚後,與周公往來頻繁,一、二個月便會呼朋引伴,在家聚會,邀他來吃粥,號稱「周公宴」。說是「宴」,不過家庭便餐,有什麼吃什麼,惟兩物絕不可少:白酒與白粥,蓋乃周公指定物。老先生善飲,即使僅剩1/4個胃,依然難得一醉。台灣的酒,他最愛金門高粱(竹葉青勉可湊合),酒精含量還得58度者,低於此者不入酒眼。有次試他,端了杯38度,他啜飲一口,笑笑說:「今天酒薄了點。」果真騙不了,趕緊換一杯。生平不喜洋酒,尤其威士忌,老打趣說:「味道怪,像馬尿。」有一回,他的老友杜忠誥教授開了一瓶特級紅酒,滿室異香,周公堅持不喝,說是像「喝人血」,不好!經過圍勸,加上嚐了的人人都說好,他遂心動,喝過一杯後,一語不發,杜教授問他如何?「我還要一杯!」好酒當前,鐵石也變心,一整個「梵志翻著襪」了。
周公愛喝粥,與佛教信仰、與動過胃切割手術或都有關。他吃粥,用大碗,只白粥,其它不與。滿桌是菜,卻儘揀眼前花生米配食,全神貫注,幾乎一語不發,一粒花生米一口粥,幫他夾菜問他吃這吃那?回答一概「不要!」。吃完後,放下碗,不響片刻,方心滿意足說:「真好吃!」問他為何吃得如此簡單?一桌菜白煮了。他的理由:「我的福薄,不能吃太好。雞鴨魚肉你們吃好了。」這話有趣,大概跟他老稱自己「駑鈍」、「腦筋笨」一樣。「也知自笑,故可做一浪漫詩人。」南懷瑾先生是這麼說他這弟子的。
周公浪漫出了名,多情而不及於亂。三毛與他閒話終宵,毛媽趕人,三毛攔門不讓他走的逸事,流傳已久,早成佳話。他的「女朋友」多,泰半因他口風緊,重然諾,說不講就不講,絕不外洩。年輕擺書攤起,便有許多女生圍繞他傾吐心事,感情紛爭什麼的都說給他聽。周公心腸柔軟,有耐性,是最好的傾聽者;書也讀了不少,儒釋都通,開示一二,每每中的。「那時我讀輔大,在重慶南路下車後,總要彎去明星咖啡館買個糕點,站在騎樓吃。為的是偷看那些圍在周公書攤的女孩子……。」周公傳記紀錄片《化城再來人》導演陳傳興教授這樣回憶。作家雷驤說的更有趣:「那時候我看他看女生的樣子,眼睛瞪這麼大,真是『好色之徒』啊!」
有一回到周公家,那天老先生談興特濃,同行幾位女生沒大沒小,嘻嘻哈哈直追著問情事。周公興高采烈拿出一個鐵盒子,一堆照片與信件,幾乎都是女生寫的,他不忍丟棄,一張張講給我們聽,這位如何如何,那位怎樣怎樣,邊講邊笑也感嘆。我在旁邊聽得趣味盎然,90多歲老先生,一整個就是寶二爺怡紅公子模樣。也曾問過周公,為何喜歡親近女生?他低頭沉思了,答案依然很《紅樓夢》:「女兒是水做成的。清爽!」再問他,是否真跟哪一位談過戀愛?他閉目沉思半晌,睜開眼睛,靦腆笑了,終不說破。——1948年,國共內戰,烽火連天,青年周夢蝶拜別老母妻兒,加入青年軍,輾轉來台,運兵船入港時,他登上甲板,遠眺陌生的南方高雄港,心中想的竟是,一直翻讀卻未終卷的《紅樓夢》。2005年《紅樓夢》批註筆記《不負如來不負卿》當也緣起於此。
晚年周公,詩寫得少。忙人之所閒,閒人之所忙。成日讀報看書寫字,他看書像吃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讀得很仔細,原因還是自認「腦筋笨」,人一能之,己得十之。第一次到我家,飯還沒好,獨坐窗台下,要我們別理他,自忙去!信手從書架取下一本書,看了起來。李漁叔《魚千里齋隨筆》。臨走時,向我借。我說送你,他猛搖手,不需要,借就好!下次再來即歸還,用信封慎重裝著,再以出了名的毛筆字寫上書名。到今天,這信封我還不敢丟,太珍貴了。
他愛讀書,我則愛幫人找書。每次碰面告別前,總愛問他最近想看什麼書?我幫你找。開始還客氣,等我任職二手書店,便幾乎次次有任務了。從不太出名的《珍妮的畫像》到很有名的《官場現形記》,都找過。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想讀蘇東坡的詩,苦無好版本。我讓仰慕他已久的『上海書評』主編陸灝,為他寄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合注本,非常中他意,不停笑著摩挲,直說「好!好!」。一個多月後再去看他,六冊幾千頁竟然看光光。90高齡的老先生,眼力、精力還這麼好,真真合了「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這二句話。當時一直相信,繼續活下去,破百不成問題。誰曉得人生難說,說走就走了。
按身份證算,老人家活了整整94歲(1920~2014)。其實不止,有回閒聊透露,動亂年代,他身份證有誤,真實年齡應該再加3歲。那就是97歲了。說來長壽,卻如一夢!
周公愛寫毛筆字,自成一格。一般都說是「瘦金體」,仔細看後,亦不像,蓋少了富貴氣,多了一種挺拔。他的字,平淡無煙火味,接近弘一,可枯筆偶滯,不及大師那份圓融。周公一生週到,作為臺北一種傳奇,常有人找他簽書留念,他總不肯即簽,一定問好姓名地址,將書帶回家,裁剪宣紙,慎重其事以毛筆題署簽名鈐印後,黏貼扉頁,親自投郵寄送對方。這種禮數,於他很自然,年輕到老,一以貫之;於「作家像明星,簽名滿天飛」的今日看來,則簡直不可思議!
因為字好,求之者眾,只要有緣,周公幾乎來者不拒,條幅、經卷都行,但似乎不寫大字,原因是「我不行。自知之明,不敢獻醜!」他坦蕩笑說。寫得多,自己卻不甚重視,隨寫隨送隨忘。文學生命裡極其重要的《不負如來不負卿》原稿便如此這般「人間蒸發」了。也曾有蛛絲馬跡可循,下落或見分明。「設法要回來吧!」友人不平地說。周公卻一笑置之,都當成身外物。字是這樣,錢也如此。某年因文學獎,得了一筆獎金,10萬元。一轉身,捐出去了。日後,再得文藝獎章,又是幾十萬,直嚷嚷意外之財,還想捐。幾位老朋友狠狠數落一頓:「自己都欠人家救濟了,還捐?!」活生生擋了下來。可沒多久,對岸一封信來,又都寄回老家去了,孫子要蓋屋,請爺爺幫忙。——要說「貧無立錐之地」「家無隔宿之糧」,老先生庶幾近乎之,可上門的錢,他總往外推,也真夠奇怪。實在無以名之,或僅能歸諸一心悲憫了。
周公過逝後,夤緣參與治喪事宜。頭七前,陳傳興教授老問我:「夢到周公沒?」我實話實說:「沒有。去淨土了誰還回來啊?」心裡卻想著:「幸好還有一部《化城再來人》。」
2011年前後,陳傳興教授籌拍『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六部紀錄片之一就是想為周公一生留下雪泥鴻爪的《化城再來人》。哪知晚年世情通融的周公,於拍電影這事特別彆扭,硬是不點頭。陳教授找到我,希望幫忙勸說。我知沒多少用處,僅敢獻一策:「周公喜歡女生。讓女生去說吧!」當時事忙,沒多理會,誰知不多時,便傳出周公點頭說好的消息,「紅粉攻勢」或者真奏效了。片子殺青首映,大家都說「拍得好!」。周公來家裡吃粥,我逗趣問他:「片子裡還有裸身泡澡鏡頭,你怎麼這麼大方,有沒有清場啊?」「不用!我不拍就不拍,要拍就隨便你了。導演說怎樣,我就怎樣!」老先生豪邁地說,手一揮,哄堂大笑情景歷歷在目。如今點檢,方知這部片子拍得及時,讓周公文學生命更加圓滿,誠然萬幸!
一草百年還一魂,去留天地有詩痕。
枯禪坐久明星爛,白酒斟涼冷眼溫。
渡盡蒼茫知蝶老,吟深淡泊對波渾。
幾番孤獨成幽國,餘粒輕浮和淚吞。
穿牆人去杳歸期,豈忍光年算距離。
應有餘禪分眾苦,已將衰病報新詩。
磨圓五色峰前雪,化老一僧醒後癡。
叢菊平生香已薦,微吟趺看再來時。
周公過逝後,作家張大春連寫了這二首詩追憶他,幾乎道盡吾輩對於老先生的感懷哀悼。《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約會》,誰人不識?「凡踏著我腳印來的/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誰人不知?28歲隨軍渡海來台,35歲退伍,一邊在騎樓擺書攤,一面讀書寫詩。攤高三尺七吋,寬二尺五吋,架上不過421本書。在臺北角落裡默默蹲守了21年,出版了兩本詩集。而後流離於臺北盆地窮巷蝸居裡,清貧過活,又默默讀寫了30餘年,再出兩本詩集。
真要說,不過一介愛寫詩退伍老兵耳,可卻以他的人格與詩作感動了一整個世代的臺灣人;為這個喧囂的時代,鑄造了一道最清明的文化風景。「詩人之來也。但知奉眾,不需憂貧;詩人之去也,悲欣交集,華枝春滿。」其人之難得罕見,大約就如訃聞所寫的吧。
當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髮,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周公〈燃燈人〉詩作。終於也到了這樣的時刻。蝶飛矣,蘧然一夢。
(詩人晚年與作者成莫逆,作者幼子常膩詩人懷裡,繪成一幅「童真與禪趣」妙景。)
*作者為茉莉二手書店書物總監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