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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March 20, 2010

英文玩家 林沛理 英文中的一個「我」

寫精彩英文的一大難題,是怎樣在循規蹈矩、奉公守法之餘表現自我和彰顯個性。循規蹈矩和奉公 守法是必須的,因為任何語言皆有其使用者必須遵從的規模式(prescriptive)法則、邏輯、結構特徵和構成方式,這是語言要成為一種有效的達意和 溝通工具的先決條件。不然的話,語言不但無法學習,更無法使用。這當然並不意味這些原則和規範是寫在石頭上的鐵律(iron law),從地老到天荒都一成不變。生活和習慣對文法特別是「慣用法」(usage)的演化當然有影響,但這是一個緩慢、漸進,由量變造成質變的過程。倘 若每一次我們犯上文法錯誤,就推說生活和習慣已經把這個錯誤矯正過來,那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功能將會消失淨盡,因為每一個人所犯的錯誤都有細微的差異 (nuances)。在一個「一人一文法」的世界,語言只會淪為一種自說自話的眾聲喧嘩。

可是,若果你寫英文,只力求文法正確(grammatically correct),那麼你最多只能做個稱職,甚至優秀的審稿編輯(copy-editor),而不會是個作家(writer)。作家之所以是作家,不是因 為他寫的文章全無錯誤(error-free),而是因為他有其獨特的聲音和鮮明的個性。英文的千變萬化,使運用自如的人也難免犯錯,不管這些錯誤是屬於 文法上(grammatical)、語體上(stylistic)還是修辭上(rhetorical)。寫了一句不合文法的英文,就像不小心摔了一跤一 樣,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繼續上路就是了;這本身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作家與審稿編輯最大的分別在於:前者懂得如何在客觀(impersonal)、屬於每 一個人(communal)的文法中留下個人的印記(stamp),甚至簽名(signature);而後者只會做文法的保安和執法者(grammar police)。

將屬於每一個人的變成屬於你一個人(Making the Communal Personal),是所有英文玩家的絕技。王爾德生於偽君子當道、性壓抑厲害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身為同性戀者,他飽受社會的歧視和中傷,並在最終的大 審判中輸掉所有。他用來保護自己和對付敵人的最犀利武器,就是他的一支筆,以及一個他為自己創造的身份(self-created identity)——他稱之為他的「個性」(personality)。

王爾德是英語寫作世界其中一個「終極作家」(ultimate writer),正因為不管他寫的是什麼,當中都有一個活生生、永遠在張牙舞爪和大呼小叫(alive, kicking and screaming)的王爾德在那裏。沒有人比他更自我中心,但也沒有人比他更能夠在自己的驕傲中看透人的劣根性。他寫生前最後一篇文章《在深深 處》(De Profundis)時,經歷過入獄和痛失至愛的大悲,心力交瘁但對人性的批判卻更鋒利深刻。他說:大多數人都是另一類人。他們的想法是人云亦云,活法是 有樣學樣,他們的熱情也要註明出處。(Most people are other people. Their thoughts are someone else's opinions, their lives a mimicry, their passions a quotation.)

很多人以為,在英文寫作中要表達自我,最方便和有效的方法就是用第一人稱(first person)的方式寫作。結果通篇都是「I think」、「I believe」、「I guess」和「I suppose」。其實濫用「I」,不僅無助表現個性,反而給人吞吞吐吐、缺乏自信之感覺。王爾德說,多於一人相信的就自然不再是真理(A truth ceases to be a true when more than one person believes in it)。說來斬釘截鐵、不辯自明,不着痕迹地化詭辯為雄辯。如果前面加上「I think」、「I believe」、「I guess」或者「I suppose」,馬上就會露出馬腳。不要說要說服別人,就連自己也似乎說服不了。

Monday, March 15, 2010

張五常 出版閒話:從電腦失靈說起

2010年1月26日

幾個月前開始整理自己的平生論著,作品多,其中《經濟解釋》的三卷本要大動,整個工程恐怕不 止兩年了。要下足心機,年紀那麼大不會有機會再整理。「沙場秋點兵」只能大點這一次吧。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總要發一下這樣的神經。昔 日在學問上有點看頭的朋友都這樣做。金錢回報不足道,但要為自己作點交代。

漏註腳闖禍

困難是我的作品比昔日的 師友多,多很多,而範圍之廣早就受到批評,一想就頭痛。要整理。文字上,經濟學之外還有散文、論教育、論學術、論藝術,也有中、英二語的不同處理。攝影作 品用自己四十五年前想出來的、正在被數碼科技淘汰的獨特方法,記錄下來需要一本四百頁的大書。書法呢?一天自己認為到位,過一天認為不到,來來去去記不起 多少次了。收藏玩了數十年,跟專家不同的觀點太多,不敢寫出來。

整理作品大點兵,由香港花千樹與北京中信兩家出版社協助,不到五個月在神州 出版了五本書,其中《貨幣戰略論》與《新賣桔者言》自己最費心力,因為是全新的整理。這兩本結集自己花時間最多,感覺上最稱意。然而,《貨幣》面市後幾 天,一位網上客指出第一百六十六頁的註腳印少了一行!闖禍,雖然該註腳無關重要,而正文是完整無缺的。

花千樹的葉海旋是第一個叫出聲來。怎 麼可能呢?中信、花千樹與我本人層層跟進,註腳漏了一行不可思議。回頭遍查稿件,原來在排版及幾方校對之後,傳給中信時電腦失靈,自作聰明地刪了其中一頁 的最低一行。最後要過的關是在印刷前有藍紙稿件審核。到了藍紙這階段,校對是不需要的了,只是大略地審核整體有沒有不可以接受的錯。我不清楚中信與花千樹 怎樣處理《貨幣》的藍紙,自己這邊是請了一位眼睛看得快的助手再查察兩點:一、頁數是否順序而無缺;二、頁與頁之間的文字是否連貫。為恐該助手不知註腳的 規格,我叫她不用管註腳,由我自己審閱。我記得只有一篇文章有幾個註腳,看了,沒有錯。想不到另一篇文章還有一個註腳。可幸該註腳只是提及另一篇文章的出 處,沒有影響內容。

「攻」讀學術書

《貨幣戰略論》是我的中文經濟論著中的第四本重要的書,與三卷本的《經濟解 釋》排排坐。論貨幣,牽涉到的現象及話題長達二十五年,分析的都是實例,文字不論,好壞不談,地球上沒有另一本關於貨幣的書牽涉到那麼廣泛的變化。這本書 不容易讀。我認為沒有學過經濟的可以讀得懂,一些同學可能要讀幾次。

這就帶來另一個話題。上述的有錯體的《貨幣》是中信出的簡體版,是平裝 (多加一個書套,稱「假精裝」),五百多頁,零售人民幣三十八。該書的封面設計是中信替我出了的五本書中最好的。這裡我要領功一下:用華盛頓與孫中山的兩 個銀幣是我的建議。賣花當然讚花香:中信出版的《貨幣戰略論》可以參加封面設計比賽。然而,幾天後我見到花千樹出版的繁體精裝版,售價港幣一百二十,認為 後者勝,認為價高那麼多也值得。

論封面設計,花千樹用的是我的一張農民趕鵝的攝影作品,比不上中信的設計。拿開封面套,當然是精裝勝了。花 千樹的《貨幣》精裝版面較大,局限寬了,字體與排版較為順眼,但最重要的是該書可以攤開平放在書桌上,不用以手按着來讀!曾經有讀者投訴書太厚不好翻,這 應該是指書太重拿着翻閱不妥。睡在床上看書當然以輕便為上,沒有書桌坐着看也要用手。但坐在書桌前看,把書攤開平放,用不着以手協助,讀起來暢順舒適,思 想也就增加了靈活性。要知道,讀《貨幣》這種學術性的書不是讀小說,要「攻」而讀之,不需要用手有很大優勢。

四十多年前自己「攻」讀時,今 天回顧是個古人,讀的是古書。這些古書通常可以攤開平放。這次發現了失存已久的「秘密」,立刻找多本書來研究一下,發覺攤開平放不容易。有四點要做到。其 一是書的硬皮要夠重,其二是書背是要半圓形的,其三是紙質要夠軟,其四是書的厚度要適宜。首兩點只有精裝才能辦到。

盼珍藏好書

數 十年來,科技的突飛猛進人類引以為傲,但有代價。書籍的質量今不如昔,而就是跟西方有別的中國傳統,昔日的線裝書今天衡量絕對是精品。在電腦、電腦的今 天,書還沒有遭淘汰。看來是永遠不會遭淘汰的。但我敢打賭,今天在神州,十個同學中,沒有兩個可以在自己的書架上找到一本可以攤開平放的書!

學 子收藏書籍是好行為,我們要鼓勵。但如果不夠精美,攤不開來,收藏的價值怎會不大幅下降呢?十多年前我的兒子讀大學,堅持要買精裝書,要在書桌上攤開來 讀。他不在書上作任何記號,讀後書像全新的,不賣出去(美國的書局通常收購讀過的書)。我沒有理由反對,他要買書錢我照付可也。今天,我希望珍藏好書的風 氣會在神州出現,鼓勵着出版商往精益求精的方向走。單是讀書不容易有這樣的鼓勵。收藏的風氣重要,而這風氣如果成為時尚,內容或文字較劣的書會遭淘汰。

攤 平放的書

寫到這裡,突然間我明白一件事。這些日子我偶爾被邀請講話,要求在書上簽名的聽眾不少。好些求者把新書在我面前打開後,用 手掌上上下下地大力壓幾下,壓到書有摺痕。這是毀書,是我的作品,怎會不心痛呢?

中信的朋友給足老人家面子,他們出版我的書,雖然遠不到可 以攤開平放之境,但一律有穿線。如果不用穿線,用膠水,膠得牢固會有奇蹟出現。放在書桌上讀,用手按着但不壓出摺痕,一下子放手整本書會在書桌上跳起來!

要 干預一下北京朋友的蠢政策吧。書籍的印製,論價廉精美,中國目前是地球之冠,絕對是。但這種精美的製作到今天還是來料加工,只准出口,不准內銷。我叫葉海 旋考一下中信,要求他們把《貨幣戰略論》再出精裝版,看看能否鬥得過花千樹的在佛山來料加工的精裝版本。鬥不過是不為也,不准為也,非不能也。你說蠢不 蠢?

Sunday, March 14, 2010

內地出版吸引香港作者北上

2010年3月15日

一本書在香港暢銷是什麼概念?兩千本。銷量超過兩千本就是暢銷。

《德川家康》簡體中文版,十三冊,在內地銷量超過一百萬冊。

《明朝那些事兒》,七冊,簡體中文版銷量超過五百萬冊。

《貨幣戰爭2》,一個月銷量逾三十萬冊。

歷史、政治、小說、金融,什麼題材在內地都有可能暢銷,而且暢銷的標準與香港比,動輒是十倍甚至一百倍。內地書市火熱,儘管眾多出版社名存實亡,但 在市場競爭下生存下來的卻變得更強,中信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南海出版集團、鳳凰出版集團……中國內地的暢銷書,常常與這些出版社的名字連在一 起。這些出版社都有幕後推手,或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工作室,例如廣西師大出版社背後的嚴搏非,鳳凰出版背後的張小波,人民文學出版社背後的黃育海,南 海出版背後的新經典,另外還有更加財大氣粗的盛大文學、萬榕書業……他們找選題,做策劃,搞公關,不跟在閱讀潮流屁股後面跑,而是製造話題,引導潮流,實 踐理念,影響力和行動力絕對超過香港的八卦周刊。

有這些活躍的出版商,中國內地對香港作者的吸引力愈來愈大。據說梁文道一年已有一百五十天在內地。他的《我讀》,本周在深圳的暢銷榜上排名第一。

曹仁超的《論勢》、《論戰》、《論性》三部曲,是香港的暢銷書,簡體中文版在內地也一度登上暢銷榜首。他接受香港本地傳媒訪問時還是對香港的世道行 情不滿:「八卦雜誌每期賣十幾二十萬本,我們認真寫書的人賣萬幾二萬本已可打入排行榜,我簡直是好嬲!」他打算不再在香港出書。

連對中國內地常常冷嘲熱諷的馬家輝,也把沒在香港出的《日。月》和《明。暗》拿去北京出版。接受媒體訪問時他說:「除非像梁文道那樣賣到十多萬,曹 仁超的賣到五六萬,不然像我們這樣只能賣到一萬兩萬的,也沒有多少錢,吃幾頓飯就沒有了。」但他看重內地出版社的質量,可以做到把香港版的錯字全部找出 來,另外就是讀者的回應,「香港書賣個幾千本已經不錯,那種寂寞感在香港每個寫書的人都感覺到,沒人理你,不管是好是壞。」但是在內地,書迷會排長長的隊 來聽他們的講座,然後在網路上面為了他們的書吵翻天。

中國內地自由度雖然無法與香港相比,但是閱讀人口的基數、閱讀人群的豐富層面、社會關注話題的複雜度,以及出版人在夾縫中尋找和製造話題的創意和理 念,全都不是香港可以比擬。

陳冠中已經在北京生活了九年;梁文道一年有一百五十天在內地生活;前不久聯絡葉輝,得知他正在山東;2008年馬家輝被上海評為年度魅力人物,開始 愈來愈多在內地出書;曹仁超打算不再在香港出書,全力進攻內地閱讀市場。

香港北上的,不只是商人和專業人士,也有最可貴的資產──各個領域的作家。

香港的書市因為缺乏話題而沉悶得就像這幾天的天氣,內地書市卻是艷陽練兵天。擁有優越得多的自由環境,香港卻沉悶到這麼無所作為的地步,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