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bobostory.wordpress.com List

Tuesday, April 24, 2012

持份者友善

(2012年04月25日) 孟子說,做人最可恥的,是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現代漢語每每使我想起這句古話。不是無恥,怎會有堂堂中文不說,偏要拾英美牙慧,說甚麼「持份者」、「xx友善」等等。 請看所謂「香江第一健筆」林行止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一日《信報》專欄論大家樂快餐店剝削員工一事:「未顧持份者利益,大家樂險鑄大錯。」「持份者」一詞,中文詞典沒有,但可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找到其詞源、詞義:stake是「股本、股份」,holder是「持有者」,而stakeholder則是「參與人、參與方、有權益關係者」。英漢辭典還懂得意譯stakeholder,現代漢語卻以硬譯為能事,於是來了個「持份者」。 中文的「與」字,可以指「參與」或「在其中」,例如孔子說,國家大政,他總有份兒聽到:「如有政……吾其與聞之。」又如《左傳》卷五說秦穆公送美女五人給晉公子重耳,其中一個叫懷嬴:「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然則stakeholder絕對可以譯做「與事者」或「與事各方」,即參與某事或某事之中的所有人。 但「與事各方」、「與事者」等說法不夠下流。所以,二零零六年七月十日香港教育局長范椒芬說:「所有持份者,包括校董、校長、教師、家長和學生,都必須明白教育改革的目的。」 現在又請看二零零七年臺灣總統候選人馬英九的競選言論:「政府各單位應整合推廣一個符合生態友善、環境友善、人體友善的農業方向。」新中國工業設計協會二零一一年紅棉獎的一個評審標準:「用戶友善。」 英文有friendly一字,本義是「友善」;二十世紀末,開始用在名詞或副詞(adverb)之後,合成形容詞,意思是「無害的」或「方便的」,例如user-friendly(方便用者的)、eco-friendly(無損生態的)、environmentally friendly(無損環境的)等等。馬英九不說「政府各單位應合力,制定並推行不損生態、環境、人體的農業政策」,偏要說甚麼「友善」,充分發揮了「無恥之恥」。 中文從來不會把「友善」二字置於名詞等之後,合成形容詞。《西遊記》說孫悟空打妖精的鐵棒,要大可以上抵三十三天,要小可以小如繡花針,名為「如意金箍棒」,不是「用戶友善金箍棒」。《老殘遊記》第三回高紹殷說:「昨晚在裏頭吃便飯。」唐朝趙冬曦《和尹懋秋夜遊滬湖》詩說:「舉楫便風催。」今天,「便飯」也許應叫「食者友善飯」,「便風」也許應叫「舟子友善風」。是之謂現代漢語。 作者專研中英文,以寫作、翻譯為業。

Monday, April 16, 2012

陶傑:太監自殘

維護使用華文正體字的「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即有人跳出來說是「香港文化霸權」,真是白痴之論。
簡體字是甚麼東西,尋常人識幾多?何謂「文化霸權」,跟在西方白人學術屁股和黃臉孔「知識份子」後面一起執口水尾的奴才又懂多少?
簡體字之謬誤,在於簡錯不分:舞蹈變成「午蹈」,方便麪變成「方便面」,師傅變成「師付」,還有「範徐麗泰」、「慈禧太後」、「化乾戈為玉帛」─一九四九年之後的簡體字,強制推行,用正體字,淪為犯法,這才是政治霸權。今日鄰近地區自由行遊客使用的簡體,不是民國的簡體,而是毛左文革延續的殘體。他們簡殘,是他們的事,香港「一國兩制」:「一國」就是華文象形字之同,「兩制」即是香港於正體字之異。對於十四億人,香港七百萬人是少數;香港人手上沒有鎗,沒有監獄,沒有政權機器,連雙非嬰也無力阻止,香港是弱勢,難道反雙非也是「霸權」?香港人維護一點點正體字,何來「霸權」?
揮劍自宮,是你自己的自由,不要游說或脅迫香港人跟你一樣做太監。維護正體,即是「不包容」?哈哈,挑,自己「含J」啦你─如果你的褲襠裏還有「J」剩下的話。

Saturday, April 14, 2012

簡體字真的比繁體字更容易學嗎?

簡化字的擁護者常常會把筆劃的節省拿來說事。說從繁體字到簡體字,常用字的平均筆劃從16畫降至10筆左右,所以簡化字就是好。這裡有個誤區,因為筆劃並不是衡量簡繁優劣的唯一標準。簡化字的好壞,還需宏觀的看。

英文有字根的概念,所以說英文裡面較長的字並不是最難的。 比如:responsibility(責任)。這個字多達14個字母。不懂英文的人應該覺得很難記。但是這個字是由字根responsible(負責的)與字尾ibility(形容詞轉名詞的常用變化形式)所組成。而responsible更是由response(回應)+ible(able的變體)演變而來。因此整個字可分成respons-ibi-lity來記,容易很多。 相反往往是很短的但不規則的,卻考試裡愛考得字。不過英文並非本文討論的重點,在此不多贅述。

英文有詞根,中文亦有部件。聲字多達17畫。但我們並非需要死記那17畫,而是可以將他分為三個部件:声殳耳,每個部件不超過七畫,記憶上並不困難。同樣的,髒字多達23畫。 但他的兩個組成部分「骨」「葬」都是常用字,不能不會。因此學起來也不會有負擔 。相反,如果是一個比較少用到的部件,就算是十畫以下,也容易寫錯。如簡體字的尧,上面會錯寫成戈。

拋開字理,就以追求書寫速度與學習方便來說,簡化字若是能把整個字形完全淘汰掉,也並非不可取。如:達簡作达。繁體字從「羍」。這個部件在其他字極少使用,且易與「幸」相混。壽簡作寿。繁體字組成的部件太多,多達五個,不好記憶。辭簡作辞。難寫部件變為一個獨體字,稱說方便。當然,並不是說這些字就簡得合理。比如說用不是入聲韻尾的「大」作為入聲字「達」的聲符, 沒有照顧到方言的發音,並不是最理想的選擇。

有助於記憶的簡化字並竟還是少數,更多的簡化字破壞了整個系統,增加了記憶的負擔。以下僅舉數例:

無舞:繁體字排在一起,很清楚的能夠看出他們的聯繫。舞是從無的聲音一目了然。而熟悉漢字的人也知道舛是由象行文字的兩隻腳演變而來的。
无舞:簡體字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他們的聯繫。學習簡體字的人在學舞時,由於沒學過無。上面那個部分無法稱說,因而要死記硬背。總共14畫,學習起來並不容易。

應鷹膺:這幾個字繁體字上面都有「䧹」,並有相同的發音,看得出是出自同一個系統 。掌握了應字。鷹膺兩字的學習並不困難,僅是意符的替換而已。
应鹰膺:簡化字中應簡化為应。首先這個字成為了一個符號字,不表音也不表意。而學完应以後卻無法避免要學習鹰膺等字。由於沒有學過應,上面的䧹難以稱說,並會誤認為是雁(yan4),不利於學習。

長髮髯:髮髯從左上部是髟,表示長髮飄飄。因此是長的變體。掌握了髟很容易推出與頭髮相關的字,如髯髦。
长发髯:髮字簡化成发,令髟不再成為常用的字形。並且長字簡化成长,簡化字中看不出與髟之聯繫。到要學習髯髦之時,必須單獨記憶,造成學習負擔。

環寰鬟: 環字是常用字。掌握了環字,學習寰鬟並不難。特別是一般接觸鬟這個字的時候,已經會寫髮,知道「髟」是髮的象形。學習鬟字僅是改變排列組合,輕而易舉。
环寰鬟 :环字簡化了,但「睘」沒有被淘汰。特別是簡化字已經把髮鬍鬚等字簡化成发胡须。造成簡化字的使用者對「髟」形不熟悉,一下子遇到鬟,多達23畫,是一種災難。建議一錯再錯,把鬟簡化成环。

燦璨:兩個字都從粲聲。表音非常清楚。掌握了燦字之後,學習璨字只需要替換偏旁。
灿璨:兩個字失去了關連。灿字容易被誤認為與仙訕等字同類。 璨字不簡化,學習時要當做新字來學,增加負擔。

與興輿舉:繁體字與興輿字都是從舁,是由兩隻手向抬東西演變而來。可以發現這幾個字都有「共同」的意思。舉字從與聲。 掌握了與字之後,學習輿興字只需要替換偏旁。並且很容易就可學會舉字。
与兴舆举:四個字都有各自的簡化,系統性被破壞得凌亂不堪。學習舆字要當做一個新字學。而举亦失去了表音的功能,並會以為举從兴,張冠李戴。

當黨:這兩字繁體字雖然筆劃不少,但是結構清晰。都是從尚聲。意符一個從田,一個從黑。都是常用字,不會寫錯。證明了筆劃跟記憶難度並非成正比。
当党:「当」變為符號字,要特別記憶。並且容易與刍雪等字做錯誤歸類。

過鍋禍:這組字都從「咼」,讀音也相近。學習了常用字過,其他字就可以舉一反三。
过锅祸:過簡化成过,不僅失去了讀音,並與其他帶寸字的字沒有關連。學完「过」學習锅祸還是省不了學習「呙」的字形。

弊幣斃:這組字的系統性很強。皆從敝音,不同的意符表示不同的意思。
弊币毙:簡化字強迫把它們分家,好好的一組字要分好幾種情況去記。並且「比」作為斃的音符,方言的讀音也是不準確的。

歡罐灌:歡字是常用字。掌握了歡字,學習罐灌並不難。
欢罐灌:歡字簡化了,但「雚」確沒有簡化。學習罐灌仍然需要特別學習。

雞溪:雞溪皆從「奚」,同韻。雞雖然18畫,但是分解清晰,記憶上並不是負擔。
鸡溪:雞溪皆從「奚」,同韻。雞簡化成鸡,失去音符。亦無法省去「奚」這個字。

並碰普:學會了繁體字的並,只需加上不同的偏旁,便可以容易的寫出碰與普。
并碰普:簡化字沒有並這個字,學習碰與普時不好稱說,並且要另外記憶。

僅謹: 僅謹同音。學了僅很容易可以推出謹。
仅谨: 僅字簡化了。但是「堇」仍然存在。在學習谨字還須單獨記憶。

壇檀顫: 壇檀同音,普通話與顫同韻。掌握了壇很容易可以推出檀顫。
坛檀颤: 壇簡化為坛,檀卻不簡化為枟。學習檀颤擅時,「亶」仍須特別記憶。

隋隨髓惰橢墮:隋有兩讀:sui2 duo4。隨髓兩字從sui2音。惰橢墮從duo4音。
隋随髓惰椭堕:有的簡化,有的不簡化,毫無規律可循。必須要單獨記憶。

穌蘇:蘇從酥音。一目了然。
稣苏:蘇簡化為苏,不表音。從「办」會讓人誤以為與协(協)办(辦)等字有聯繫。酥不簡化,需單獨記憶。

囪總聰蔥:這幾個字發音都從囪。掌握了「悤」可以舉一反三。
囱总聪葱:這幾個字分別簡化,失去關連。

撤徹澈轍:撤澈轍與徹同音。可以一起學習。
撤彻澈辙:徹簡化為彻,普通話表音不準確。澈卻不簡化為沏。彻與沏砌作兄弟,打亂了系統。

腦惱瑙:三個字同音,可以系統性地學習。
脑恼瑙:腦惱簡化了,瑙卻不簡化。同一組字要記兩種字形,增加了學習的負擔。

蠟臘邋:雖然不好寫,但是這幾個字可以一起學習。
蜡腊邋:蠟臘簡化了,但是邋卻不簡化。還是需要單獨記憶。

鄧燈證瞪:皆從登音,學習容易。
邓灯证瞪:分別簡化,鄧燈簡化後失去聲符。同一組字要分別記憶,增加負擔。

寫這篇文章我主要想說明兩個問題:一是簡體字雖然節省了筆劃,但破壞了漢字的系統性,無形中增加了學習負擔。二是說繁體字難學的人是不了解繁體字。因為繁體字不是無中生有,所使用的部件大部分在簡化字中仍然可見,只是排列組合不同。回憶過去。我們一開始學漢字是死記硬背的,而這些規律是隨著漢字數量的掌握,知識的增多而漸漸可以體會的。所以說對於學習繁體漢字的人來說,漢字越學越容易。而學簡體漢字的人,漢字則越學越難,更不用說大部分人還是無法避免學習繁體字的需要。不過鑑於小學生寫字要求一筆一畫,並且小學老師喜歡以罰寫漢字懲罰學生。簡體字應該可以對他們的書寫速度有一定的幫助。不過除此之外,簡化字的優點真的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Sunday, April 8, 2012

世紀.more.兩岸誠品﹕兩岸文化人眼中的誠品

2012年4月9日 (一)

【 明 報 專 訊 】 香 港 文 化 人 眼 中 的 誠 品 是 豐 富 多 彩 的 , 那 麼 , 台 灣 和 內 地 文 化 人 眼 中 的 誠 品 又 是 怎 樣 的 呢 ? 且 看 台 灣 詩 人 鴻 鴻 和 上 海 80 後 作 家 顧 文 豪 怎 麼 說 。 鴻 鴻 說 , 他 的 香 港 朋 友 來 台 北 , 誠 品 是 必 去 的 地 方 。 而 在 台 北 生 活 的 他 , 更 是 目 睹 誠 品 20 多 年 的 心 路 歷 程 。 在 他 眼 中 , 1989 年 至 今 的 誠 品 其 實 一 直 在 變 。

見 證 誠 品 演 變 史

起 初 , 誠 品 和 勁 敵 台 灣 著 名 連 鎖 書 店 金 石 堂 競 爭 , 走 的 是 與 金 石 堂 不 同 的 路 線 。 和 金 石 堂 的 「 大 眾 路 線 」 相 反 , 誠 品 一 開 始 便 關 照 獨 立 、 小 眾 的 出 版 品 , 顯 現 多 元 化 。 但 在 取 代 金 石 堂 成 為 書 店 盟 主 之 後 , 誠 品 也 開 始 往 連 鎖 書 店 發 展 , 留 給 獨 立 出 版 品 的 空 間 也 相 對 小 了 。 而 誠 品 也 引 入 許 多 與 書 無 關 的 產 業 , 如 餐 飲 、 飾 品 , 甚 至 商 場 等 等 。 當 然 , 鴻 鴻 理 解 這 樣 的 轉 變 : 「 台 灣 的 實 體 書 店 一 直 在 關 。 」 他 說 。 因 此 採 取 必 要 的 經 營 對 策 在 他 看 來 是 可 以 接 受 的 。

誠 品 的 分 店 愈 來 愈 多 , 每 家 分 店 都 因 地 制 宜 扮 演 不 同 角 色 。 鴻 鴻 舉 例 說 , 比 如 信 義 旗 艦 店 有 音 樂 館 , 還 有 日 文 區 、 兒 童 區 ; 西 門 店 走 的 是 流 行 路 線 , 也 賣 很 多 文 創 產 品 ; 台 北 站 前 店 基 本 上 只 販 售 流 行 雜 誌 ; 而 最 早 的 敦 南 店 , 則 保 持 傳 統 誠 品 的 風 格 , 展 示 的 書 多 以 知 識 性 為 主 … … 鴻 鴻 覺 得 , 誠 品 成 功 的 一 大 因 素 是 「 親 和 力 」 。 有 時 候 誠 品 不 像 書 店 , 而 像 圖 書 館 , 因 為 顧 客 即 便 不 買 書 , 也 可 以 在 店 內 看 書 , 甚 至 可 以 直 接 坐 在 地 上 看 , 也 不 會 有 店 員 來 管 。 誠 品 也 提 供 了 不 少 座 位 給 顧 客 , 讓 他 們 可 以 享 受 舒 服 的 環 境 。

蘇 州 誠 品 會 成 功 嗎

誠 品 不 僅 進 軍 香 港 , 同 時 也 進 軍 內 地 , 明 年 便 會 在 蘇 州 開 業 。 生 活 在 與 蘇 州 毗 鄰 的 上 海 , 顧 文 豪 不 會 不 關 心 蘇 州 誠 品 。 前 不 久 , 他 剛 從 台 北 誠 品 回 來 。

在 誠 品 敦 南 店 和 信 義 店 , 他 看 見 和 內 地 書 店 不 一 樣 的 風 景 。 比 如 , 誠 品 推 介 去 年 十 分 轟 動 的 《 他 們 在 島 嶼 寫 作 》 : 「 他 們 不 僅 展 示 這 一 本 書 , 還 把 書 中 六 位 主 角 : 余 光 中 、 周 夢 蝶 、 林 海 音 、 鄭 愁 予 、 王 文 興 、 楊 牧 的 代 表 作 也 同 時 陳 列 , 看 得 出 書 店 的 用 心 , 幫 助 讀 者 了 解 《 他 們 在 島 嶼 寫 作 》 拍 的 是 誰 。 」 又 如 , 他 覺 得 誠 品 的 環 境 很 安 靜 , 內 地 的 書 店 總 是 鬧 哄 哄 , 這 讓 他 感 覺 愜 意 。 顧 文 豪 形 容 誠 品 是 台 灣 的 路 燈 , 放 出 持 久 的 光 ; 同 時 也 是 煙 火 , 常 常 有 令 人 驚 喜 的 爆 發 。

但 對 蘇 州 誠 品 , 顧 文 豪 心 中 尚 有 頗 多 憂 慮 , 因 為 他 覺 得 台 灣 誠 品 的 模 式 如 果 照 搬 到 內 地 , 經 營 上 一 定 很 辛 苦 。 內 地 網 上 購 物 風 氣 很 盛 , 無 論 是 買 書 或 其 他 , 都 可 以 較 低 價 格 從 網 上 購 得 。 所 以 即 便 誠 品 開 商 場 , 他 也 不 敢 確 定 有 多 少 人 會 為 了 體 驗 誠 品 獨 特 的 環 境 , 而 專 門 到 那 裏 去 消 費 。 不 過 顧 文 豪 也 說 , 或 許 聰 明 的 誠 品 人 早 已 想 到 了 應 對 的 辦 法 , 一 切 等 蘇 州 誠 品 開 業 便 知 。

[ 文 / 許 驥 ]

Saturday, April 7, 2012

開 卷 看 世 界 ﹕ 民 國 啟 蒙 — — 讀 鄧 康 延 《 老 課 本 新 閱 讀 》

【 明 報 專 訊 】 七 八 年 前 , 與 《 信 報 》 編 輯 周 淑 賢 閒 聊 , 回 憶 童 年 時 讀 的 小 學 課 本 , 比 對 課 程 改 革 之 後 的 新 課 本 , 驚 覺 童 年 課 本 乃 民 國 課 本 之 香 港 版 , 優 美 的 白 話 、 樸 素 的 插 圖 、 忠 孝 節 義 的 教 誨 、 天 真 爛 漫 的 童 趣 , 農 圃 之 樂 、 山 川 之 美 , 都 被 殖 民 地 政 府 巧 妙 融 合 在 本 地 課 本 裏 。 課 本 保 留 故 國 之 思 , 減 去 的 , 是 民 國 時 代 的 愛 國 激 情 和 破 舊 立 新 的 狂 妄 。 後 二 者 , 在 今 日 看 來 是 稚 嫩 的 , 也 是 危 險 的 。

在 鄧 康 延 編 著 的 《 老 課 本 新 閱 讀 》 裏 面 , 讀 到 〈 老 鼠 開 會 〉 , 眾 鼠 決 議 為 貓 掛 鈴 鐺 而 無 人 承 擔 任 務 的 童 話 , 如 見 故 人 ; 讀 到 〈 愛 國 〉 、 〈 用 國 貨 〉 之 章 , 見 民 國 人 之 急 功 近 利 而 不 明 學 理 , 讀 到 〈 去 迷 信 〉 之 章 , 就 見 急 速 現 代 化 而 缺 乏 耐 性 理 解 風 俗 之 狂 妄 。 香 港 之 幸 , 是 此 地 保 有 民 國 趨 新 之 利 , 而 無 有 民 國 革 舊 之 弊 。 民 國 熱 , 在 內 地 熱 了 好 幾 年 , 老 課 本 也 用 簡 體 字 橫 排 本 的 方 式 重 版 了 , 我 一 本 都 沒 買 來 看 , 免 污 吾 目 。 楷 書 直 排 的 民 國 老 課 本 , 除 了 圖 版 之 外 , 被 中 共 出 版 法 律 強 制 之 下 , 換 成 了 簡 體 字 橫 排 本 , 頓 有 蠻 夷 當 朝 、 河 山 破 碎 之 感 。 鄧 康 延 醉 心 收 集 和 閱 讀 民 國 課 本 , 他 在 香 港 版 「 補 序 」 說 , 編 著 的 民 國 老 課 本 得 以 在 香 港 以 正 體 漢 字 直 排 出 版 , 「 或 許 更 接 近 原 來 的 文 本 氣 息 。 沒 有 意 識 形 態 和 文 化 政 治 運 動 的 割 裂 , 民 國 的 童 年 和 港 台 的 今 天 , 在 語 境 上 更 為 接 近 」 。

清 通 的 語 文

民 國 新 舊 交 替 , 去 古 不 遠 , 用 的 語 文 也 有 天 趣 。 我 童 年 的 香 港 中 文 教 科 書 已 是 彩 色 革 新 版 , 但 父 親 和 隔 壁 黃 婆 婆 教 我 在 《 通 書 》 ( 俗 稱 《 通 勝 》 ) 讀 的 《 增 廣 賢 文 》 、 《 朱 子 治 家 格 言 》 等 啟 蒙 讀 物 , 用 的 白 描 圖 畫 和 楷 書 體 , 就 如 民 國 老 課 本 。 楷 書 體 , 用 的 是 唐 朝 歐 陽 詢 的 法 帖 。 這 種 楷 體 , 台 灣 公 務 機 關 常 用 , 在 台 北 街 頭 的 毛 筆 招 牌 題 字 , 舉 目 都 是 。 香 港 殖 民 政 府 部 門 的 題 字 , 愛 用 宋 楷 刻 印 體 , 多 了 機 括 , 少 了 儒 雅 。

民 國 小 學 課 本 無 標 點 , 靠 字 體 的 起 伏 斷 句 , 偶 有 押 韻 , 如 下 面 一 章 ﹕

天 初 晚

月 光 明

窗 前 遠 望

月 在 東 方

這 是 《 新 國 文 》 第 一 冊 第 二 十 九 課 , 小 學 初 班 的 課 本 。 文 章 靠 字 句 對 仗 斷 句 , 由 三 字 句 遞 進 到 四 字 句 , 自 然 隔 斷 , 毋 須 標 點 , 符 合 中 文 口 語 的 習 慣 , 符 合 《 詩 經 》 三 言 、 四 言 交 替 的 古 風 , 也 承 繼 了 王 朝 時 代 童 蒙 教 本 的 《 三 字 經 》 ( 三 言 ) 與 《 千 字 文 》 ( 四 言 ) 的 章 句 。 「 窗 前 遠 望 」 與 「 月 在 東 方 」 押 韻 , 以 「 方 」 字 的 平 聲 收 束 。 寫 這 樣 的 課 文 , 當 時 的 人 是 不 須 太 多 思 索 的 , 因 為 他 們 童 年 讀 的 就 是 古 書 , 去 古 不 遠 。

至 於 在 課 文 圖 版 下 面 做 箋 注 的 鄧 康 延 的 文 字 , 我 讀 了 幾 則 之 後 , 就 不 想 讀 下 去 , 多 是 東 施 效 顰 、 狗 尾 續 貂 之 作 。 他 編 撰 老 課 本 , 並 在 書 後 與 中 共 的 新 課 本 的 課 本 比 對 , 用 心 良 苦 , 也 有 懺 悔 與 自 新 之 志 , 可 惜 中 共 將 國 人 的 性 靈 與 語 言 摧 殘 太 甚 , 病 入 膏 肓 , 無 藥 可 救 。 比 如 上 述 一 章 , 鄧 的 感 言 就 是 ﹕ 「 望 月 的 人 , 讀 課 本 的 人 , 百 年 後 再 讀 這 一 課 的 人 , 可 能 都 會 覺 得 , 還 是 中 國 的 月 亮 圓 。 難 以 解 釋 , 最 著 名 的 漢 學 家 能 翻 譯 出 『 雞 聲 茅 店 月 , 人 跡 板 橋 霜 』 的 味 道 嗎 ? 有 些 計 量 , 不 在 眼 , 在 心 。 」

課 文 是 天 真 爛 漫 , 不 言 而 教 , 鄧 先 生 的 解 說 卻 是 遁 入 共 黨 愛 國 主 義 和 東 方 神 秘 主 義 去 了 。 讀 了 , 就 領 會 中 共 教 出 來 的 人 的 愚 昧 無 知 與 矯 揉 造 作 , 他 們 再 讀 多 少 民 國 老 課 本 , 恐 怕 也 救 不 回 來 的 了 。

真 誠 的 傳 道

我 童 年 的 科 學 書 , 用 的 都 是 淺 白 文 言 , 也 是 承 繼 民 國 遺 風 。 例 如 「 雷 電 」 一 章 , 說 「 空 中 之 雲 , 或 高 或 低 , 各 儲 電 氣 , 二 電 相 觸 , 乃 發 聲 光 , 其 聲 謂 之 雷 , 其 光 謂 之 電 , 實 一 物 也 … … 故 雷 雨 之 時 , 勿 倚 高 牆 , 勿 著 濕 衣 , 勿 立 樹 下 , 皆 避 電 之 法 也 。 」 妙 用 古 文 的 對 仗 與 遞 進 的 句 法 , 解 釋 物 理 與 雷 電 自 保 的 常 識 。

我 最 喜 歡 的 一 章 , 是 《 共 和 國 教 科 書 新 課 文 》 第 六 冊 的 第 一 課 , 題 為 「 人 之 一 生 」 , 課 文 如 下 ﹕

人 之 一 生 , 猶 一 歲 之 四 時 乎 。 春 風 和 煦 , 草 木 萌 動 , 一 童 子 之 活 潑 也 。 夏 雨 時 行 , 草 木 暢 茂 , 一 壯 年 之 發 達 也 。 秋 冬 漸 寒 , 草 木 零 落 , 則 由 壯 而 老 , 由 老 而 衰 矣 。 然 冬 盡 春 來 , 迴 圈 不 已 , 人 則 老 者 不 可 復 壯 , 壯 者 不 可 復 少 也 。 語 曰 「 時 乎 時 乎 不 再 來 。 」 願 我 少 年 共 識 之 。

這 是 小 學 高 年 級 的 課 文 , 今 日 看 來 艱 深 , 往 日 的 兒 童 以 小 學 畢 業 為 準 , 課 文 如 老 者 向 少 年 教 誨 , 讀 之 有 益 。 課 文 寄 託 了 「 天 人 合 一 」 、 人 之 生 老 病 死 與 四 季 的 榮 枯 更 替 一 體 的 儒 家 精 神 , 更 有 天 地 永 久 而 人 命 有 期 , 天 人 不 能 合 一 的 悲 嘆 , 以 老 人 的 口 ♣ , 勸 喻 少 年 珍 惜 青 春 , 如 祖 父 囑 咐 兒 孫 。 這 是 真 誠 的 傳 道 啊 。

文 陳 雲

Friday, April 6, 2012

白貓王子      梁實秋

有一天菁清在香港買東西,抱著夾著拎著大包小籠的在街上走著,突然啪的一聲有物自上面墜下,正好打在她的肩膀上。低頭一看,毛茸茸的一個東西,還直動彈,原來是一隻黃鳥,不知是從什麼地方落下來的,黃口小雛,振翅乏力,顯然是剛學起飛而力有未勝。菁清勉強騰出手來,把牠放在掌上,牠身體微微顫動,睜著眼睛痴痴的望。她不知所措,丟下牠於心不忍。《顏氏家訓》有云:「窮鳥入懷,仁人所憫。」倉卒間亦不知何處可以買到鳥籠。因為她正要到銀行去有事,就捧著牠進了銀行,把牠放在櫃臺上面,行員看了奇怪,攀談起來,得知銀行總經理是一位愛鳥的人,他家裡用整間的房屋做鳥籠。當即把總經理請了出來,他欣然承諾把鳥接了過去。路邊孤雛總算有了最佳歸宿,不知如今羽毛豐滿了未?
  有一天夜晚在臺北,菁清在一家豆漿店消夜後步行歸家,瞥見一條很小的跛腳的野狗,一瘸一拐的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跟了好幾條街。看牠瘦骨嶙嶙的樣子大概是久矣不知肉味,她買了兩個包子餵牠,狼吞虎嚥如風捲殘雲,索性又餵了牠兩個。從此牠就跟定了她,一直跟到家門口。她打開街門進來,狗在門外用爪子撓門,大聲哭叫,牠也想進來。我們家在七層樓上,相當偪仄,不宜養犬。但是過了一小時再去探望,牠仍守在門口不去。無可奈何託一位朋友把牠抱走,以後下落就不明了。
  以上兩樁小事只是前奏,真正和我們結了善緣的是我們的白貓王子。
  普通人家養貓養狗都要起個名字,叫起來方便,而且豢養的不止一隻,沒有名字也不便識別。我們的這隻貓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貓咪或咪咪。白貓王子是菁清給牠的封號,凡是封號都不該輕易使用,沒有人把誰的封號整天價掛在嘴邊亂嚷亂叫的。
  白貓王子到我們家裡來是很偶然的。
  六十七年三月三十日,我的日記本上有這樣的一句:「菁清抱來一隻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緣當日夜晚,風狂雨驟,菁清自外歸來,發現一隻很小很小的小貓局局縮縮的蹲在門外屋簷下,身上溼漉漉的,叫的聲音細如游絲,她問左鄰右舍這是誰家的貓,都說不知道。於是因緣湊合,這隻小貓就成了我們家中的一員。
  慚愧家中無供給,那一晚只能饗以一碟牛奶,像外國的小精靈撲克似的,牠把牛奶舐得一乾二淨,舐飽了之後牠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的倒頭便睡,真是麤豪之至。我這才有機會端詳牠的小模樣。牠渾身雪白(否則怎能錫以白貓王子之嘉名?)兩個耳朵是黃的,腦頂上是黃的中間分頭路,尾巴是黃的。牠的尾巴可有一點怪,短短的而且是彎曲的,裡面的骨頭是彎的,永遠不能伸直。起初我們覺得這是畸形,也許是受了什麼傷害所致,後來聽獸醫告訴我們這叫做麒麟尾,一萬隻貓也難得遇到一隻有麒麟尾。麒麟是什麼樣子,誰也沒見過,不過圖畫中的麒麟確是卷尾巴,而且至少卷一兩圈。沒有麒麟尾,牠還稱得上是白貓王子麼?
  在外國,貓狗也有美容院。我在街上隔著窗子望進去,設備堂皇,清潔而雅致,服務項目包括梳毛、洗澡、剪指甲以及馬殺雞之類。開發中的國家當然不至荒唐若是。第一樁事需要給我的小貓做的便是洗個澡。菁清問我怎個洗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貓怕水,扔在水裡會淹死,所以必須乾洗。記得從前家裡洗羊毛襖的皮筩子,是用黃豆粉羼樟腦,在毛皮上乾搓,然後梳刷。想來對貓亦可如法炮製。黃豆粉不可得,改用麵粉,效果不錯。只是貓不知道我們對牠要下什麼毒手,拚命抗拒,在一人按捺一人搓洗之下勉強竣事,我對鏡一看我自己幾乎像是「打麵缸」裡的大老爺!後來我們發現洗貓有專用的洗粉,不但洗得乾淨,而且香噴噴的。貓也習慣,察知我們沒有惡意,服服貼貼的讓菁清給牠洗,不需要我在一邊打下手了。
  國人大部分不愛喝牛奶,我國的貓亦如是。小時候「有奶便是娘」,稍大一些便不是奶所能滿足。打開冰箱煮一條魚給牠吃,這一開端便成了例。小魚不吃,要吃大魚;陳魚不吃,要吃鮮魚;隔夜冰冷的剩魚不吃,要現煮的溫熱的才吃……起先是什麼魚都吃,後來有挑有揀,現在則專吃新鮮的沙丁魚。獸醫說,餵魚要先除刺,否則鯁在喉裡要開刀,扎在胃裡要出血。記得從前在北平也養過貓,一天買幾個銅板的薰魚擔子上的豬肝,切成細末拌入飯中,貓吃得痛痛快快。大概現在時代不同了,好多人只吃菜不吃飯,貓也拒食碳水化合物了。可是饗以外國的貓食罐頭以及開胃的貓零食,牠又覺得不對胃口,別的可以洋化,吃則仍主本位文化。偶然給了牠一個茶葉蛋的蛋黃,牠頗為欣賞,不過搿碎了牠不吃,牠要整個的蛋黃,用舌頭舐得團團轉,直到舐得無可再舐而後止。夜晚一點鐘街上賣茶葉蛋的老人沙啞的一聲「五香茶葉蛋」,牠便悚然以驚,豎起耳朵喵喵叫。鐵石心腸也只好披衣下樓買來給牠消夜。此外我們在外宴會總是不會忘記帶回一包烤鴨或炸雞之類作為牠的打牙祭。
  吃只是問題的一半,吃下去的東西會消化,消化之後剩餘的渣滓要排出體外,這問題就大了。白貓王子有四套衛生設備,樓上三套,樓下一套。貓比小孩子強得多,無需教就會使用牠的衛生設備。街上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常見有人「腳向牆頭八字開」,紅磚道上星羅棋布的狗屎更是無人不知的。我們的貓沒有這種違警行為,牠知道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只是牠的潔癖相當煩人,四個衛生設備用過一次便需清理現場,換沙土,否則牠會嗚嗚的叫。不過這比起許多人用過馬桶而不沖水的那種作風似又不可同日而語。為了保持清潔,我們在設備上裡裡外外噴射貓狗特用的除臭劑,牠表示滿意。
  貓長得很快,食多事少,焉得不胖?運動器材如橡皮鼠、不倒翁、小布人,都玩過了。牠最感興趣的是乒乓球,在地毯上追逐翻滾身手矯健。但是牠漸漸發福了,先從腹部胖起,然後有了雙下巴頦,腦勺子後面起了一道肉輪。把乒乓球拋給牠,牠只在球近身時用爪子撥一下,像打高爾夫的大老爺之需要一個球僮。牠不到一歲,已經重到九公斤,抱著牠上下樓,像是抱著一個大西瓜。牠吃了睡,睡了吃,不做任何事──可是貓能做什麼呢?家裡沒有老鼠,所以牠無用武之地,好像牠不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境界,於是偶爾抓蟑螂、抓蚰蜒、抓蒼蠅、抓蚊蚋。此外便是舐爪子抹臉了。
  胖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春將來到,屋裡怕關不住牠。劃出陽臺一部分,寬五呎長三十呎,圍以鐵欄干,可以容納幾十隻貓,晴朗之日牠在裡面可以晒太陽,可以觀街景。聽見遠處貓叫,牠就心驚。萬一我們照顧不到,牠衝出門外,牠是沒有法子能再回來的。我們失掉一隻貓,這打擊也許尚可承受,貓失掉了我們,便後果堪虞了。菁清和我商量了好幾次,拿不定主意。不是任其自然,便是動閹割手術。凡是有過任何動手術的經驗的人都該知道,非不得已誰也不願輕試。給貓行這種手術據說只是十五分鐘就行了。我們還是不放心,打電話問幾家獸醫院,都說是小手術,麻藥針都不必打,聞之駭然。最後問到「國際犬貓專醫院」辜泰堂獸醫師,他說當然要麻藥針,否則豈不痛死?我們這才下了決心,帶貓到醫院去。
  貓裝進小籠,提著進入計程車,牠便開始慘叫,大概以為是綁赴刑場。放在手術臺上便開始哀鳴,大概以為是要行刑。其實是刑,是腐刑。動員四個人,才得完成手術,我躲在室外,但聞室內住院的幾隻貓狗齊鳴。事後抱回家裡,休養了約一星期,醫師出診兩次給牠拆線敷藥。此後貓就長得更快、更胖、更懶。關於這件事我至今覺得歉然,也許長痛不如短痛,可是我事前沒有徵求牠的同意。旋思世上許多事情都未經過同意──人來到世上,離開世上,可又徵求過同意?
  有朋友看見我養貓就忠告我說,最好不要養貓。貓的壽命大概十五六年,牠也有生老病死。牠也會給人帶來悲歡離合的感觸。一切苦惱皆由愛生。所以最好是養魚,魚在水裡,人在水外,幾曾聽說過人愛魚,愛到摩牠、撫牠、抱牠、親牠的地步?養魚只消餵牠,伺候牠,隔著魚缸欣賞牠,看牠悠然而游,人非魚亦知魚之樂。一旦魚肚翻白,也不會有太多的傷痛。這番話是對的,可惜來得太晚了。白貓王子已成為家裡的一分子,只是沒報戶口。
  白貓王子的姿勢很多,平伸前腿昂首前視,有如埃及人面獅身像謎一樣的莊嚴神祕。側身臥下,弓腰拳腿,活像是一顆大蝦米。縮頸瞇眼,藏起兩隻前爪,又像是老僧入定。睡時常四腳朝天,露出大肚子作坦腹東床狀,睡醒伸懶腰,將背拱起,像駱駝。有時候牠枕著我的腿而眠,壓得我腿發麻。有時候躲在門邊牆角,露出半個臉,斜目而視,好像是逗人和牠捉迷藏。有時候又突然出人不意跳過來抱著我的腿咬──假咬。有時候體罰不能全免,菁清說不可以沒有管教,在毛厚肉多的地方打幾巴掌,立見奇效,可是牠會一兩天不吃飯,以背向人,菁清說是傷了牠的自尊。
  據我所知,英國文人中最愛貓的是十八世紀的斯瑪特(Smart),是詩人也是瘋子。他的一首無韻詩〈大衛之歌〉第十九節第五十行起及整個的第二十節,都是描述他的貓喬佛萊。有幾部分寫得極好,例如:
    上帝的光榮在東方剛剛出現,他即以他的方式去禮拜。
    其方式是弓身七次,優美而迅速。
    然後他跳起捉麝球,這是他求上帝賜給他的恩物。
    他連翻帶滾的鬧著玩。
    作完禮拜受了恩寵之後他開始照顧他自己。
    他分為十個步驟去做。
    首先看看前爪是否乾淨。
    第二是向後踢幾下以騰出空間。
    第三是伸前爪欠身做體操。
    第四是在木頭上磨他的爪。
    第五是洗浴。
    第六是浴罷翻滾。
    第七是為自己除蚤,以免巡遊時受窘。
    第八是靠一根柱子摩擦身體。
    第九是抬頭聽取指示。
    第十是前去覓食。
    ……
    他是屬於虎的一族。
    虎是天使,貓是小天使。
    他有蛇的狡獪與噓噓聲,但他稟性善良能克制自己。
    如吃得飽,他不做破壞的事,若未被犯他亦不唾。
    上帝誇他乖,他做嗚嗚聲表示感謝。
    他是為兒童學習仁慈的一個工具。
    沒有貓,每個家庭不完備,幸福有缺憾。
  我們的白貓王子和英國的喬佛萊又有什麼兩樣?
  六十八年三月三十日是貓來我家一週歲的紀念日,不可不飲宴,以為慶祝。菁清一年的辛勞換來不少溫馨與樂趣,而獸醫師辜泰堂先生維護牠的健康,大德尤不可忘,乃肅之上座,酌以醴漿。我並且寫了一個小條幅送給他,文曰:
    是乃仁心仁術
    澤及小狗小貓
──原載民國六十九年元月十日出版《白貓王子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