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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pril 28, 2014

董橋:珍重

小慶的父親是我的老學長。今年一月裏我寫〈懂得〉,收尾引了老學長寫給兒子的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無語」。文章刊出兩個月,江西琴劍樓居士來電郵說,他的老舅舅看了〈懂得〉影印本一再感喟:「這麼熟悉的老文字」。說文字老說的也許是舊民國的舊文字,隱隱透着線裝紙墨的暗香,配上窗紗疏影離離,雨痕斑斑,盡是舊夢。老舅舅說難怪他想起老宅院裏的舊字畫,想起那股樟木香,想起破門抄家的紅魔鬼,想起冒險接濟的女同學:「女同學成份好,我哪敢接近她。風波結束,她主動追求我,溫溫吞吞我始終沒答應,也就過去了。幾年前在步行街遇見她,快六十了,發福了,本想請她吃飯,話到嘴邊咽下了。都是命,都是緣。」琴劍樓居士信上說他們晚輩聽了急急勸老舅舅寫下那段歲月,老舅舅凝望窗外沉默了好久悄聲唸出「因為懂得,所以無語」,釋然一笑。老文字裏浸淫了幾十年委實疲累,我退休的消息一經傳開,相識和不相識的人紛紛囑我珍重,相約再見。珍重二字最珍貴。一九七九年年尾我從倫敦搬回香港的前幾天,桑簡流先生送我一冊吉辛的《四季零墨》,書裏夾着一張小畫片寫上「握手戀戀,離別珍重」,小字註明摘錄南朝王僧孺〈與何炯書〉。王僧孺南齊年間官治書侍御史,出為錢唐令。梁時任尚書左丞,御史中丞,尚書吏部郎。史書上說他詩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他的《王左丞集》是明朝人補輯補印,六十年代我剛來香港買到一種,晚清線裝本,七十年代帶去倫敦,蕭老夫子一見拿走了。有一回,蕭家宴席上聊起王僧孺,桑簡流也在,多年過去他竟記得引了王左丞的話和我惜別。八十年代我接林太乙出任《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頭幾天林先生跟我一起上班辦交接,臨走的時候我送她一份禮物夾着一張小畫片,我寫的是楊萬里〈送劉覺之皈蜀〉十四個字:「相逢幾日又相別,珍重兩字不忍說」。日月如梭,職銜如寄,迎來送往的熙攘中,一聲珍重勝似千遍叮嚀。林先生想起她的父親林語堂說,「珍重」兩字英文其實很難翻譯得貼切,含意太細膩了。林太乙說她來回想了好多年越想越有趣。我查過辭書,往淺裏說那是道別之際勸人「保重」:「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元稹《鶯鶯傳》裏說的,裏頭分明還有護惜的心意。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悵然感懷〉還說「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那就珍貴了。「珍重」還指尊重,指慎重,指鄭重告誡:「珍重後來人,慎勿妄題字」,袁宏道這樣勸戒五老峰題石。范成大詞裏說的「珍重西風袪暑,輕衫早怯新涼」倒成了「難得」、「幸虧」的意思。珍重還是道謝之辭,朱熹一句「珍重南鄰諸酒伴,又尋江路探香來」,說的是老朋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領客攜壺之約。中國文字老得很,像青山那麼老,攀走一大片依然荊棘載途,崎嶇難平,難怪林太乙說中文真難,比英文還難。宋淇先生稱讚林太乙英文好到天上去了,中文沒有英文好不要緊:「搞通一門語文是一生事業,夠辛苦了!」宋先生是老燕京,聊天愛說中國古書讀得少,讀不深,看看上一輩人的功力不禁汗顏。陳之藩先生跟胡適交情深,常談天,常通信,常說胡先生古書讀得多,都記得,很奇怪。我讀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讀到胡先生隨口議論古人古文章,真好看:

…先生又說:「明朝有前後七子的關係,歸震川是以提倡古文運動而出名的。其實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沒有東西,沒有見識,只是在那麼一個小地方的淺陋的見識。在他同時代的錢謙益、顧亭林、黃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後的袁枚,都比他寫得好。錢牧齋書又讀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陽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都有東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們都是有東西,有內容的。韓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學生皇甫湜、孫樵等,沒有一個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寫通了,元微之也寫通了。在唐宋八大家裏,只有歐陽修、蘇東坡兩人是寫通了。」

胡適之終究是胡適之:淵博而執着,溫煦而剛毅,誠摯而挑剔。我在台灣讀書頭幾年胡先生健在,報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爾光臨學院講學,風采瀟灑,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那些年老民國的新文士舊鴻儒都在台灣,葉公超梁實秋蔣夢麟董作賓臺靜農莊慕陵俞大綱都在,蘇雪林說起戰前大陸上的舊人舊事悲欣交集,眼神裏山川風物越飄越遠越牽念。報紙副刊上每每讀到蘇老師的文章覺得很親切。那時候台灣報紙副刊還很像老民國報紙的副刊,都帶點《晨報》裏徐志摩的影子。在限證、限張、限價、限印、限紙的報禁限制下,五十年代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副刊》泛黃了,圖書館裏找得到。孫如陵主編的《中央日報》副刊我大三、大四天天讀。還有尹雪曼主編的《台灣新聞報西子灣》,蔡文甫主編的《中華日報》副刊,王鼎鈞、桑品載主編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到了瘂弦高信疆兩報副刊斯文相爭的年代,我不光是成了他們的作者,同時做了傳媒,先後進了美國新聞處和英國廣播電台工作,林海音蔡文甫王鼎鈞幾位前輩漸漸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師長。真正在母校課室裏教我新聞學的是朱約農老師,《中華日報》南部版總編輯。朱老師指點我寫文章也指導我做媒體。台南時代騎腳踏車上朱老師家討教的情景歷歷在目,朱師母豐盛的便飯尤其至今不忘。做報紙上夜班,老師中午才起床,他的課都排在午後,找他聊天也在午後,太陽下山了他上報館。人到中年做報紙,我也過着跟朱老師一樣的作息規律。轉眼幾十年了,先是朱老師在美國病逝,如今我也老了退休了。紙上媒體步步進化成網絡天下,英國美國許多跟我同輩的傳媒朋友都說我們是luddite,反對機械化自動化的辣歹分子。英文裏還有Luddism這個字:「以搗毀機器設備來防止失業的主張」。聽說這個字很老了,典出一七七九年一個叫Ned Lud的工人在英國累斯特郡搗毀兩台織襪機抗議失業。到了十九世紀初,辣歹分子在英國諾丁漢郊區發起反機械化運動,翌年蔓延各地,黑夜裏戴着面具示威抗爭。一八一二年有個僱主下令槍殺一個辣歹分子,辣歹派立刻報仇殺掉那個混賬老闆,政府嚴厲鎮壓,公開審判,有的判絞死,有的判流放,拖到一八一六年辣歹暴動漸漸平息,留下luddite這個字形容反機器的老頑固。老頑固我當不起,電腦最初階的操作我懂得,看書看報倒堅持看紙本,不上網,傳統這份情趣不捨得放棄。舊派人都說紙本書籍報刊十年八載死不了,銷路少了反倒成了精緻文化了,更稀罕,更金貴:「所以說紙本印刷品出版物包裝要向高檔次的設計邁進,」英國友人戴立克說,「連書籍報刊的一字一句都不可馬虎,要更考究,更體面,更好看,這樣才滿足得了中年老年文化精英的品味。」論調也許是書生之見。幸虧書生死不完,一代接一代一大群,書生之見也一大籮,紙本讀物靠這波人傳承。一輩子跟文字交往為媒體工作我邊做邊學,不計毀譽。畢竟是老民國千山萬水鴹過來的人,新舊媒體交替之際我告老回家,春樹暮雲,不盡依依。記得台南讀完書離開母校前夕,我們幾個同學在校門外的飯館裏喝掉十幾瓶啤酒,蹣跚踏月回校園老榕樹下高歌《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轉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樹一向無恙,越發老了,校園改名叫「榕園」。《送別》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填的詞,原曲聽說是美國約翰.奧德威譜的《夢見家和母親》,老電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都用做插曲。世味似水,壯懷闌珊,終於連紙上這株蘋果樹也要還給牛頓了。樹下歲月從來靜好,感謝這些年綠蔭裏和我一起喫茶談天的作者和讀者,落英像夢,芳草多情,縱然沒有長劍高樓的豪興,客子光陰都在詩裏字裏消磨掉,偶爾幾陣霏霏細雨,那是蘋果開花結子的消息。和林道群為《蘋果樹下》商量約稿組稿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從前在母校宿舍報架旁翻讀台灣報紙副刊的滋味。時代翻新,情懷依舊,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讀余英時兄絕句聯想的中國情懷:「卧隱林巖夢久寒,麻姑橋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煙波盡,不許人間弄釣竿。」寫這篇隨筆是穀雨前夕,窗外遠處兵頭花園隱隱傳來幾聲鳥語,唐人詩裏說是「鳥弄桐花日,魚翻穀雨萍」。穀雨萍是穀雨時節的浮萍,萍聚萍散沒有定跡,今後只想補讀沒有讀完的舊書,補寫很想細寫的故事,不趕死線,只隨心興。琴劍樓居士的老舅舅說得好:「都是命,都是緣」。想想,曾經牽念也是福份,此去山青水綠,珍重千萬。

Sunday, April 27, 2014

半山上的咖啡書香:香港獨立書店風景 2014-4-26

午後下起毛毛雨,腳步緩緩沿著斜坡漫無目的往下走,沉鬱的天空如吃麵時染上重重霧氣的眼鏡,看不清隱藏的深度。或在冷得雙手冰凍放在口袋裏不願再抽出來的季節,也許應該找個地方坐下來,翻開一本書,用手掌緊緊包裹著微笑遞來的瓷杯,感受文字和咖啡的溫熱。
路上沒幾個人,都是在附近居住或上學。學院派紅磚外牆、舊式格子窗門髹上墨綠油漆,高掛起來的黑色鐵皮小招牌寫著「Books & Co.」,一切都很簡潔。二手書店主人 James 說這裏是傳統半山區,附近主要是住宅、大學和中學,富文化色彩,平日亦多學生來光顧。「這裏很自然、混成一體,不會像突然開了家時裝店般突兀,甚至行過也不會發現的書店,就是這區域的一部分。」

對啊,站在這裏就像身處歐洲的小街巷弄之中,在寒冷天或下午時分裏躲進書和咖啡的世界,「進來後挑這本書看看、那本書望望,不知不覺就slow down(慢下來)了。」
James:「看書是要慢一點的。現在這個世界資訊太多,智能電話、平板電腦、電視⋯⋯資訊是不缺的,甚至多得沒時間,但真正坐下來去看書、認識智慧的時間較少。這裏讓你可以靜心看印刷書籍。你拿著智能電話用手指翻來翻去,速度很快,甚至是搜尋重點資料。但書真的要左翻右翻慢慢看。」
對他來說,書是無處不在的。不論是家居擺設、朋友間生活化的話題、或是功能性書籍給參考書和食譜等,均豐富人的生活。他亦會隨身攜帶讀物,睡覺前或飯前都會晚讀。
喜歡這裏寬闊的樓底、柔和淡黃的光線以及高眺的黑桃木書架,書本或置於櫃子裏,或於陽台上,或就地堆疊成山,我還以為走進了別人的書房。「希望進來的人感覺像被書堆包圍一樣」James 說。「其實每本書好看與否、暢銷與否、新與舊,作者也花了很多精神去寫,每本書都有生命,當他們走在一起時,會有種氛圍,是個很有智慧的環境。」
他把書籍分類的方法並不按傳統那套。旅遊書?抱歉沒有,請看看面前這個書架吧,上面放著所有關於世界各地的書籍 (Books about places) ,譬如是某個地方的歷史和藝術出版;傳記?沒有,只有關於人的書籍 (Books about people) ,甚至是關於書的書籍 (Books about books) 。「書本像人一樣,物以類聚,走在一起就有生命,我只在讀者角度想,能夠輕鬆地找到想要的書,或發掘更多。」
由於屬二手書店,Books & Co. 無法像連鎖或新書店那樣作大型傳銷、出版,可是這裏卻有些非主流或香港買不到的書籍,例如畫冊、不同版本印刷或是話題獨特的,有些是住在附近的外國朋友拿來,有些則是店主或友伴專程在外地採購。James 以一本介紹世界各地鬼怪的書為例,這種書比較另類,「平時在香港哪會有人看?」然而他卻買下了。「只得一本,難道要找一個人買也怕沒有嗎?」
讀二手書有趣的是,你永遠無法知道它經歷了多少人手心的溫度,而最後又輾轉落入你手,有種「就是你了」的感覺。這種緣分和遇上生命中的唯一是同樣巧妙。
Books & Co. 於2000年開業,本來以咖啡店為主打,書本屬配角。直至2007年 James 接手,開放式的廚房仍然保留,但桌椅的數量少了,反而藏書卻多了,變成供應咖啡的書店。秉乘創辦理念,環保不浪費書籍,並且是悠閒、非商業化的,服務附近社區。他希望這裏是「舒適、平易近人的,有食物、輕音樂,並非學術性。閱讀需要時間消化,你要挑選、要仔細看,不自覺便享受一個下午。」
就在時針與分針交替流動間,店內客人斷斷續續進來又離開。沈澱思緒,凝望窗外偶爾經過、等待交通工具的行人、嬉笑打罵的學生,感覺這才是生活在一個城市該有的風景。

Saturday, April 5, 2014

河邊有隻貓:台灣獨立書店風景

河邊有隻貓:台灣獨立書店風景

書店和貓總有無可分割的關係。
走過不同的獨立書店,不難發現貓兒慵懶的蹤跡。貓咪出沒的地方,氣氛頓時變得慢悠悠的,很適合拿起書本隨意翻看、呷口咖啡。不為甚麼,只為放鬆心靈。二樓書店「有河 Book 」位於淡水河岸旁邊,當老街上絡繹不絕的遊客在跑景點、橫掃路邊攤美食,走上幾級樓梯後,卻是遠離煩囂的美麗光境。
這裏空間並不寬闊,可是蔚藍色牆壁、並列的長書架、女店主創作的塗鴉和到處可見關於小貓的窩心提示,卻營造出愜意的閱讀環境。一直很喜歡這種只有在小店內才有的氛圍──手寫的字句和裝飾,彷彿是店主直接在跟讀者對話,在買賣這門生意之間,多了點人情。
店裏的選書以文學、電影、生態、旅遊為主,店主曾跟隨導演楊德昌拍電影、及從事廣告設計行業,故此所挑的書籍亦貼近其人生閱歷。不過「有河 Book 」之所以讓許多人慕名前,更是由於其舉辦極富特色的文藝活動,包括「玻璃詩」。詩人會在面向淡水河岸、景色開揚的落地玻璃上題詩,既是宣傳,亦是種氣氛感染,文字的力量在詩人書寫的瞬間得以傳遞開來。
到訪的人如果累了,陽台有小桌椅讓你坐著休息,點杯飲品欣賞河邊的好風光。俯身看看樓下的人潮,你大概不願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