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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y 5, 2017

福地福人
2017年5月5日《信報》
劉健威 <此時此刻>

在潮州老城參觀了饒宗頤學術館。

好豪氣的一座學術館,傳統中式建築,樓高兩層,還有園林亭台;是在饒公故家舊址重建的。

館內展示了饒公畢生學術成就,包括了四十個「第一」——在不同學術領域上的開創性。更親切的是讀到饒公的書畫,那畢竟是直接的藝術接觸。

有熟悉,也有陌生的感覺。熟悉,因我是饒公的不肖學生,念研究院時,因為大家都住跑馬地,有兩三年之長,饒公天天坐我的車子回中大,無所不談;陌生的是,我不是做學問的料子,對饒公涉獵的許多學術領域並不熟悉。

但印象深刻的是,饒公認為,沒有香港,就沒有今天的他:一九三八至三九年間,饒公受聘廣州中山大學,只是其時廣州淪陷,中山大學遷往雲南澄江,饒公繞道前往,但在香港得病滯留;哪知因病得福——獲王雲五邀請參與《中山大辭典》編纂;又應葉公綽邀,參與《全清詞鈔》的編輯工作,由是博覽群籍,眼界大開;饒公自是成為「香港人」,其後赴日本、印度、歐洲、美國、新加坡……講學,成為國際知名學者。假如饒公不是居留香港,其後數十年,他也像大部分中國學者,被政治環境折騰,人身眼界侷促於一隅,蹉跎歲月,枉費才學——我現在所居,是學者陳寅恪留港舊址,他的遭遇就是例子——他通曉二十多國文字,是清華大學四大導師之一;晚年任教廣州中山大學,雙目失明仍然捱批捱鬥,遂發出「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的哀號。

相對而言,饒公福氣——自由研究學術,又得到肯定,在不同城市都有向他致敬的學術館。香港成就了饒公,饒公也成就了香港——誰敢說香港沒有文化?

Thursday, May 4, 2017


從加拿大回來,趕着去看「董橋書房」。看了一個多小時,其實只是粗略,但已感到精神上近來少有的滿足。臨離去時給董橋發一短訊:「欣喜陶冶,很有意思」。他回訊:「讓你受累!……幸好你看了舒服!」
跟董橋認識有三四十年了吧,我比他稍長幾歲,來往不多,以前我們這一輩都叫他小董。十多年前他在《蘋果》當社長,我也在那兒寫稿和做過編務,跟董橋接觸多了。後來我二人都成了高齡人士,於是互稱「老頭」。當社長,要管行政,更統領編務,難免會做些受歡迎或不受歡迎之事。不過,受歡迎的多出自他的認知及本意。跟他聊天,就知道他學貫中西,熟悉新聞,是非明辨,獨具鑑別文章好壞的慧眼。
董橋與我都是文人,卻是不同路數。我早年也醉心文藝,但後來主編政論雜誌和寫政論之後,就一頭栽進直接針砭時事的編寫志業中,無論寫文章、出書,都比較隨心隨意,常常是急就章,因為政治一天都太長。董橋一直很藝術,為文極少觸及時政,他一直固執於自己的喜好,寫文章,出版書籍,精雕細琢,嚴謹認真,以至達到寫作人的精緻境界。這個時代,這個地方,還有董橋這樣的人,實屬稀有。而在一切都講快速,講及時,話題迅速消費迅速消失的時代裏,幸而香港或中文世界還有董橋,讓我們放慢腳步去欣賞去傳承中西文化中的美。而美,是比歷史比新聞更真實的東西。
甚麼是「董橋書房」?它的意思就是在這樣的書房中,這種對美的事物的收藏喜好中,塑造了一個董橋這樣的人,這樣的文,這樣的志趣,這樣的涵養。香港有不少書畫藏家,他們的收藏或許比董橋豐厚,但他們收藏的是「價錢、價值」,董橋收藏的是志趣。他的文章解釋了他對藏品的欣賞和品味。在紛紛擾擾的社會中,特別寄身在各種荒謬新聞的傳媒中,要堅持這樣的書房是不大可能的事。但就是有了。
董橋寫下的李商隱詩,最末兩句是「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佛經認為,世界萬物都只不過是微小的塵埃;後一句有人解作「我為甚麼還再沉溺於愛恨之中」呢?也有人解作「即使萬物只是微塵,我也寧願選擇人世的愛與憎」。不管哪一種解釋,萬物包括我們自身都是微塵,愛與恨都會成為過去,都可以放下,但是,喜好和厭惡卻是活着即不可免不可少的感覺。人生不能無感。這或許是董橋、至少是我,喜歡這兩句詩的原因。
董橋在一篇講習字的手稿中,提到晚清第一書家何紹基一句話:「寫字亦如做人,先把脊樑豎起。」他謙稱學何紹基得形似而未臻神似,或與此有關。
「先把脊樑豎起」,太精采太應時的一句話。我知道董橋很少公開議論政事,但他是一個豎起脊樑的真人。對美有癖好者,很難容得下虛假與醜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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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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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