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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April 6, 2012

白貓王子      梁實秋

有一天菁清在香港買東西,抱著夾著拎著大包小籠的在街上走著,突然啪的一聲有物自上面墜下,正好打在她的肩膀上。低頭一看,毛茸茸的一個東西,還直動彈,原來是一隻黃鳥,不知是從什麼地方落下來的,黃口小雛,振翅乏力,顯然是剛學起飛而力有未勝。菁清勉強騰出手來,把牠放在掌上,牠身體微微顫動,睜著眼睛痴痴的望。她不知所措,丟下牠於心不忍。《顏氏家訓》有云:「窮鳥入懷,仁人所憫。」倉卒間亦不知何處可以買到鳥籠。因為她正要到銀行去有事,就捧著牠進了銀行,把牠放在櫃臺上面,行員看了奇怪,攀談起來,得知銀行總經理是一位愛鳥的人,他家裡用整間的房屋做鳥籠。當即把總經理請了出來,他欣然承諾把鳥接了過去。路邊孤雛總算有了最佳歸宿,不知如今羽毛豐滿了未?
  有一天夜晚在臺北,菁清在一家豆漿店消夜後步行歸家,瞥見一條很小的跛腳的野狗,一瘸一拐的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跟了好幾條街。看牠瘦骨嶙嶙的樣子大概是久矣不知肉味,她買了兩個包子餵牠,狼吞虎嚥如風捲殘雲,索性又餵了牠兩個。從此牠就跟定了她,一直跟到家門口。她打開街門進來,狗在門外用爪子撓門,大聲哭叫,牠也想進來。我們家在七層樓上,相當偪仄,不宜養犬。但是過了一小時再去探望,牠仍守在門口不去。無可奈何託一位朋友把牠抱走,以後下落就不明了。
  以上兩樁小事只是前奏,真正和我們結了善緣的是我們的白貓王子。
  普通人家養貓養狗都要起個名字,叫起來方便,而且豢養的不止一隻,沒有名字也不便識別。我們的這隻貓沒有名字,我們就叫它貓咪或咪咪。白貓王子是菁清給牠的封號,凡是封號都不該輕易使用,沒有人把誰的封號整天價掛在嘴邊亂嚷亂叫的。
  白貓王子到我們家裡來是很偶然的。
  六十七年三月三十日,我的日記本上有這樣的一句:「菁清抱來一隻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緣當日夜晚,風狂雨驟,菁清自外歸來,發現一隻很小很小的小貓局局縮縮的蹲在門外屋簷下,身上溼漉漉的,叫的聲音細如游絲,她問左鄰右舍這是誰家的貓,都說不知道。於是因緣湊合,這隻小貓就成了我們家中的一員。
  慚愧家中無供給,那一晚只能饗以一碟牛奶,像外國的小精靈撲克似的,牠把牛奶舐得一乾二淨,舐飽了之後牠用爪子洗洗臉,伸胳膊拉腿的倒頭便睡,真是麤豪之至。我這才有機會端詳牠的小模樣。牠渾身雪白(否則怎能錫以白貓王子之嘉名?)兩個耳朵是黃的,腦頂上是黃的中間分頭路,尾巴是黃的。牠的尾巴可有一點怪,短短的而且是彎曲的,裡面的骨頭是彎的,永遠不能伸直。起初我們覺得這是畸形,也許是受了什麼傷害所致,後來聽獸醫告訴我們這叫做麒麟尾,一萬隻貓也難得遇到一隻有麒麟尾。麒麟是什麼樣子,誰也沒見過,不過圖畫中的麒麟確是卷尾巴,而且至少卷一兩圈。沒有麒麟尾,牠還稱得上是白貓王子麼?
  在外國,貓狗也有美容院。我在街上隔著窗子望進去,設備堂皇,清潔而雅致,服務項目包括梳毛、洗澡、剪指甲以及馬殺雞之類。開發中的國家當然不至荒唐若是。第一樁事需要給我的小貓做的便是洗個澡。菁清問我怎個洗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貓怕水,扔在水裡會淹死,所以必須乾洗。記得從前家裡洗羊毛襖的皮筩子,是用黃豆粉羼樟腦,在毛皮上乾搓,然後梳刷。想來對貓亦可如法炮製。黃豆粉不可得,改用麵粉,效果不錯。只是貓不知道我們對牠要下什麼毒手,拚命抗拒,在一人按捺一人搓洗之下勉強竣事,我對鏡一看我自己幾乎像是「打麵缸」裡的大老爺!後來我們發現洗貓有專用的洗粉,不但洗得乾淨,而且香噴噴的。貓也習慣,察知我們沒有惡意,服服貼貼的讓菁清給牠洗,不需要我在一邊打下手了。
  國人大部分不愛喝牛奶,我國的貓亦如是。小時候「有奶便是娘」,稍大一些便不是奶所能滿足。打開冰箱煮一條魚給牠吃,這一開端便成了例。小魚不吃,要吃大魚;陳魚不吃,要吃鮮魚;隔夜冰冷的剩魚不吃,要現煮的溫熱的才吃……起先是什麼魚都吃,後來有挑有揀,現在則專吃新鮮的沙丁魚。獸醫說,餵魚要先除刺,否則鯁在喉裡要開刀,扎在胃裡要出血。記得從前在北平也養過貓,一天買幾個銅板的薰魚擔子上的豬肝,切成細末拌入飯中,貓吃得痛痛快快。大概現在時代不同了,好多人只吃菜不吃飯,貓也拒食碳水化合物了。可是饗以外國的貓食罐頭以及開胃的貓零食,牠又覺得不對胃口,別的可以洋化,吃則仍主本位文化。偶然給了牠一個茶葉蛋的蛋黃,牠頗為欣賞,不過搿碎了牠不吃,牠要整個的蛋黃,用舌頭舐得團團轉,直到舐得無可再舐而後止。夜晚一點鐘街上賣茶葉蛋的老人沙啞的一聲「五香茶葉蛋」,牠便悚然以驚,豎起耳朵喵喵叫。鐵石心腸也只好披衣下樓買來給牠消夜。此外我們在外宴會總是不會忘記帶回一包烤鴨或炸雞之類作為牠的打牙祭。
  吃只是問題的一半,吃下去的東西會消化,消化之後剩餘的渣滓要排出體外,這問題就大了。白貓王子有四套衛生設備,樓上三套,樓下一套。貓比小孩子強得多,無需教就會使用牠的衛生設備。街上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常見有人「腳向牆頭八字開」,紅磚道上星羅棋布的狗屎更是無人不知的。我們的貓沒有這種違警行為,牠知道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只是牠的潔癖相當煩人,四個衛生設備用過一次便需清理現場,換沙土,否則牠會嗚嗚的叫。不過這比起許多人用過馬桶而不沖水的那種作風似又不可同日而語。為了保持清潔,我們在設備上裡裡外外噴射貓狗特用的除臭劑,牠表示滿意。
  貓長得很快,食多事少,焉得不胖?運動器材如橡皮鼠、不倒翁、小布人,都玩過了。牠最感興趣的是乒乓球,在地毯上追逐翻滾身手矯健。但是牠漸漸發福了,先從腹部胖起,然後有了雙下巴頦,腦勺子後面起了一道肉輪。把乒乓球拋給牠,牠只在球近身時用爪子撥一下,像打高爾夫的大老爺之需要一個球僮。牠不到一歲,已經重到九公斤,抱著牠上下樓,像是抱著一個大西瓜。牠吃了睡,睡了吃,不做任何事──可是貓能做什麼呢?家裡沒有老鼠,所以牠無用武之地,好像牠不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境界,於是偶爾抓蟑螂、抓蚰蜒、抓蒼蠅、抓蚊蚋。此外便是舐爪子抹臉了。
  胖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春將來到,屋裡怕關不住牠。劃出陽臺一部分,寬五呎長三十呎,圍以鐵欄干,可以容納幾十隻貓,晴朗之日牠在裡面可以晒太陽,可以觀街景。聽見遠處貓叫,牠就心驚。萬一我們照顧不到,牠衝出門外,牠是沒有法子能再回來的。我們失掉一隻貓,這打擊也許尚可承受,貓失掉了我們,便後果堪虞了。菁清和我商量了好幾次,拿不定主意。不是任其自然,便是動閹割手術。凡是有過任何動手術的經驗的人都該知道,非不得已誰也不願輕試。給貓行這種手術據說只是十五分鐘就行了。我們還是不放心,打電話問幾家獸醫院,都說是小手術,麻藥針都不必打,聞之駭然。最後問到「國際犬貓專醫院」辜泰堂獸醫師,他說當然要麻藥針,否則豈不痛死?我們這才下了決心,帶貓到醫院去。
  貓裝進小籠,提著進入計程車,牠便開始慘叫,大概以為是綁赴刑場。放在手術臺上便開始哀鳴,大概以為是要行刑。其實是刑,是腐刑。動員四個人,才得完成手術,我躲在室外,但聞室內住院的幾隻貓狗齊鳴。事後抱回家裡,休養了約一星期,醫師出診兩次給牠拆線敷藥。此後貓就長得更快、更胖、更懶。關於這件事我至今覺得歉然,也許長痛不如短痛,可是我事前沒有徵求牠的同意。旋思世上許多事情都未經過同意──人來到世上,離開世上,可又徵求過同意?
  有朋友看見我養貓就忠告我說,最好不要養貓。貓的壽命大概十五六年,牠也有生老病死。牠也會給人帶來悲歡離合的感觸。一切苦惱皆由愛生。所以最好是養魚,魚在水裡,人在水外,幾曾聽說過人愛魚,愛到摩牠、撫牠、抱牠、親牠的地步?養魚只消餵牠,伺候牠,隔著魚缸欣賞牠,看牠悠然而游,人非魚亦知魚之樂。一旦魚肚翻白,也不會有太多的傷痛。這番話是對的,可惜來得太晚了。白貓王子已成為家裡的一分子,只是沒報戶口。
  白貓王子的姿勢很多,平伸前腿昂首前視,有如埃及人面獅身像謎一樣的莊嚴神祕。側身臥下,弓腰拳腿,活像是一顆大蝦米。縮頸瞇眼,藏起兩隻前爪,又像是老僧入定。睡時常四腳朝天,露出大肚子作坦腹東床狀,睡醒伸懶腰,將背拱起,像駱駝。有時候牠枕著我的腿而眠,壓得我腿發麻。有時候躲在門邊牆角,露出半個臉,斜目而視,好像是逗人和牠捉迷藏。有時候又突然出人不意跳過來抱著我的腿咬──假咬。有時候體罰不能全免,菁清說不可以沒有管教,在毛厚肉多的地方打幾巴掌,立見奇效,可是牠會一兩天不吃飯,以背向人,菁清說是傷了牠的自尊。
  據我所知,英國文人中最愛貓的是十八世紀的斯瑪特(Smart),是詩人也是瘋子。他的一首無韻詩〈大衛之歌〉第十九節第五十行起及整個的第二十節,都是描述他的貓喬佛萊。有幾部分寫得極好,例如:
    上帝的光榮在東方剛剛出現,他即以他的方式去禮拜。
    其方式是弓身七次,優美而迅速。
    然後他跳起捉麝球,這是他求上帝賜給他的恩物。
    他連翻帶滾的鬧著玩。
    作完禮拜受了恩寵之後他開始照顧他自己。
    他分為十個步驟去做。
    首先看看前爪是否乾淨。
    第二是向後踢幾下以騰出空間。
    第三是伸前爪欠身做體操。
    第四是在木頭上磨他的爪。
    第五是洗浴。
    第六是浴罷翻滾。
    第七是為自己除蚤,以免巡遊時受窘。
    第八是靠一根柱子摩擦身體。
    第九是抬頭聽取指示。
    第十是前去覓食。
    ……
    他是屬於虎的一族。
    虎是天使,貓是小天使。
    他有蛇的狡獪與噓噓聲,但他稟性善良能克制自己。
    如吃得飽,他不做破壞的事,若未被犯他亦不唾。
    上帝誇他乖,他做嗚嗚聲表示感謝。
    他是為兒童學習仁慈的一個工具。
    沒有貓,每個家庭不完備,幸福有缺憾。
  我們的白貓王子和英國的喬佛萊又有什麼兩樣?
  六十八年三月三十日是貓來我家一週歲的紀念日,不可不飲宴,以為慶祝。菁清一年的辛勞換來不少溫馨與樂趣,而獸醫師辜泰堂先生維護牠的健康,大德尤不可忘,乃肅之上座,酌以醴漿。我並且寫了一個小條幅送給他,文曰:
    是乃仁心仁術
    澤及小狗小貓
──原載民國六十九年元月十日出版《白貓王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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