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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ly 26, 2009

不安於室

在做馬家輝的朋友之前,我先是他的讀者。那時我念中學,他則在美國上研究所,同時還寫專欄,混跡於某大報的副刊迷宮。說起來,那真是港式專欄的黃金 歲月,一份報紙居然能夠撥出三大版,讓多少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密不透風地嚴實填進一格格小豆腐塊裏。而且它們彼此呼應;常常見到某甲說起昨夜與誰共飯,愉 快到不得了,然後那個誰也在自己的地盤裏談到某甲,對他在飯桌上的高論感佩一番。側眼看去,這樣的專欄真是一團和氣,能夠乘機替政商名流放放風聲,為新上 市的產品美言軟銷。不管你多少人笑它是牙痛文學,讀者還是愛看,說不定愛的就是那種為人詬病的小圈子。沒錯,這幫人是個小圈子,老是飯局老是公關,可我們 卻能借着那些不甚考究浮泛閒扯的文字裏窺見另一個世界,與我們平行,但又和我們不同。情況就像現在的電視真人秀,能叫受者生出一種奇幻出離的認同感。

馬家輝的《日月》記錄了他專欄生涯的開端與現在,前半部是他剛剛出道的牛刀小試,後半部是他歷練江湖的厚積薄 發,一前一後恰巧伴着港式報刊專欄的由盛轉衰。不知情的讀者卻不能在這本書裏看到香港專欄史演變的軌跡,也看不到它衰化的跡象。因為由始至終,馬家輝都不 曾服氣。他知道這種格局的限制,知道一天一篇稿的工匠速度消磨士氣之厲害,知道輕快的筆法有多大的機會變成輕佻的腔調。但他也明白香港專欄的文字特長,曉 得每日的案頭勞動是逼迫自己用功的動力,曉得怎樣走近想像中的大眾卻又留有獨自跳舞的餘裕。
如今重讀馬家輝二十多年前的文章,我很驚訝他當時的勇 氣,居然指名道姓批評同行的懶散無聊,彷彿早就預見了自己也會像他們這樣長年寫下去,故此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公告示警,提醒自己不可墮落如是。身為讀者,我 記得他的專欄果然特別,那是種留學生書寫,香港罕見。雖然這座城市很早就出留學生,遠在台灣和內地送出大量海歸之前,香港就累下了一代又一代的留學生。可 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是沒有留學生文學的傳統,倒是留學指南多的是。技術而實際,本是香港特色;談文論學,異鄉感懷,皆有違於港人精神,智者不取。
所 以我愛看馬家輝的文章。當報上其他人只告訴我哪一家英國大學的 MBA排名下降,哪一家美國學院的住宿費低廉時,只有馬家輝談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內偶遇趙元任藏書的經歷,以及古怪洋教授夫婦在課堂上當着學生面前爭辯的故 事。這些趣聞就像庸俗報刊裏打開的一面窗,湊近一聞,便是冷冽清風。喜歡那種感覺的人,比較不關心畢業之後的謀生大道,反而會沉溺在學院之樹的永恒想像之 中。你不用擔憂未來的生活重擔,只需要把沙漏停在圖書館書架上的某一層空格,盡情吸取陌生的名字與聞所未聞的知識,在一個遙遠的國度。
那時有人天 天寫自己逛街購物的見聞,有人笑話昨晚電視劇的布景穿幫,只有馬家輝在述說芝加哥大學哥德式高樓投下的陰影,麥迪遜湖面上初結的薄冰。我從他那裏發現原來 一個法蘭克福研究所出身的學者也不能弄懂阿多諾的每一句話,地理學大師哈維又怎樣在新書裏談論後現代的條件;他還講到他的導師賴特,使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 還有一種叫做「分析馬克思主義」的流派。留學生文學依學問的領域可分成不同的支脈,而馬家輝這一脈與我心心相印,令我生起衝動想要寫信給他問好,順便問問 彼邦學界是否還在研讀我屢攻不克的經典,以及負笈海外的門道。結果,我沒有寫出這封讀者來信,也放下了出國留學的幻想:留在此地繼續讀他的書。

二十年了,馬家輝還在寫他的外遊經歷。儘管他不再是個學生,也不再趾高氣揚地譏刺其他專欄作家;學院的奧秘換成了用心經營的文字,但他始終守住了最初的諾言,是港式專欄文學裏一把不從流俗的聲音。在這座日久失修面目蒼老的大樓裏,他不安於室。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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