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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ly 6, 2017

吳興文:周瘦鵑的後半生

去年十月,漢聲編輯室經過兩年的調查與整合,推出《中國水生植物──蘇州水八仙》,展現了蒓菜、筊白、蓮藕、菱角、芡實、水芹、荸薺、慈姑八種水生植物,以mook的方式編輯,圖文並茂,饒富趣味。只怪經濟成長太快,眼下大魚大肉,已經不能滿足一般人的口腹之欲,連我經常去北京蔣宅口江蘇飯店,幾乎都必點其中幾種。此時做一個總結,既有珍惜的意義,又有保護作用。
全書從採植田野現場,進入植物本身體、造、用、化的認識,接下來的培育過程,之後的營養學探討和中醫食療,以此進入重點水八仙食譜。以及第四部份文史篇,包括歷史淵源、風俗典故、歷代歌詠、在傳統藝術上的各種運用,還有水鄉人的懷念。可謂是一部人文與科技兼備的圖文書,令人目不暇給,彷彿不知從何看起。
令人擔憂的是,壓軸第九冊《救救水八仙》,其中提到每年七月的洪水水位,蘇州有六成面積成了澤國。特別是黃天蕩地區,八月洪水來臨,唯有各種耐洪澇的水生植物能生存下來,老百姓只能靠水生作物度日。隋唐以來,久而久之,由野生發展到人工栽培,逐漸形成十幾種水生植物的種植規模,其中最著名的八種被合稱為「水八仙」。五六十年代,蘇州水八仙的種植區,開始集中在葑門外的婁葑鄉,特別是黃天蕩一帶。
一九六六年蘇州市委,響應中央「以糧為綱」的號召,批准其中的群力村填平南黃天蕩。一九七四年蘇州市政府出動十萬人,填平千年黃天蕩,總面積一千八百四十八畝,填平後改種水稻。一九九四年,群力村拆遷後土地被徵用,興建眾多的商品房。二○○○年群力村所有土地全部被徵收。從此現代的黃天蕩,已經成為高樓林立的現代化小區。
我看《蓮藕》分冊,只提到葉聖陶、齊如山等人,令我想起南社唯一園藝名家周瘦鵑。早期從事稗官,頗著聲譽,晚治園藝,名傳域外,文革中投井死。他在遺著《蘇州遊蹤.公園賞荷》:「在蘇州市葑門外二里左右,有荷花蕩,東南和黃天蕩相接。這一帶全是農民們所種的荷花,作為副產品,年年收穫很好。花以白色的居多,挺生水上,彷彿是無數洛浦神女,素服淡妝,結隊踏波而來。多數的白荷中間,偶然隔幾朵紅荷,紅裳翠蓋,也是婀娜多姿。」結尾更妙:「可是幾年前有人在池中下了魚秧,如今魚都成長了,缺乏食料,就把水底的藕、水面的葉全都吃光,以至去夏無荷可賞,真是大殺風景!」體現無可奈何夏去也的人文品味。
尤其農曆六月二十四日,是蓮花的生日。周瘦鵑曾與程小青、陶冷月合僱一條船,同往黃天蕩觀蓮,雖沒有深入蕩中,卻也看到不少亭亭玉立的白蓮花,瞧上去不染纖塵,一如白雪,煞是可愛!如今,似乎只能從開元天寶間,太液池千葉白蓮開,唐明皇與楊貴妃同去觀賞,皇妃對左右說:「何如此解語花?」她的意思,就是以為白蓮不解語,不如他的愛人。這則故事中回想了。
一九三○年周瘦鵑自上海,移居故鄉蘇州,從一片小小園地,開始大規模玩起盆栽。到一九三五年,湊多年賣文餘蓄,經營「紫羅蘭庵」,廣蓄古今書畫文玩,親手培植花木水石盆景,終年陶醉其間,自比陶淵明、林和靖。他的盆景,一方面出自心裁的創作,一方面是取法乎上,仿照古人的名畫來做。先後做成:明代唐伯虎《蕉石圖》、沈石田《鶴聽琴圖》、夏仲昭《竹趣圖》和《半窗晴翠圖》;清代王烟客《新蒲壽石圖》等。仿照近人名畫來做,有張大千《松岩高士圖》。自己創作有《聽松圖》、《梅月圖》、《孤山放鶴圖》和《陶淵明賞菊東籬圖》等。
淞滬抗戰爆發,周瘦鵑最初避地浙江南潯和安徽的夥縣山村,積習難忘,依然就地製作盆景自遣。後因在申報館工作關係,仍回到上海,借海格路一隅,出售盆栽盆景。並收集古花盆,與日本人競買。一九三九年、一九四○年兩屆上海蒔花年會,他以幽雅別緻、富有中國書畫情趣的插花、盆景,兩次獲獎,得英國彼得葛蘭爵士大銀杯一座。一九四一年,他以古畫意境製作盆景,極有新意。豈料主持年會評委的西人,不甘錦標接連落入華人之手,僅給他次獎。從此與該會決裂。
抗日戰爭勝利後,周瘦鵑回到家鄉蘇州,經營他的周家花園。園南有土阜隆起,上有「梅屋」小築。另有愛蓮堂、紫羅蘭庵。全園茂林修竹,盆栽千姿百態,無不具有詩情畫意。時與他的老鄉范煙橋、程小青、蔣吟秋諸地方名士,常聚會於紫羅蘭庵,品茗賞花,談論古今,極一時之樂。一九四九年後,他更打破紫羅蘭庵的幽靜,以《西江月詞》:「舉國爭傳勝利,居家應有知聞。紅旗競賽一重重,心志能無所動?早歲出攖塵網,暮年退擁書城。濟時也仗老成人,那許巢由隱遁!」道出他發揚園藝的衷情。
此外,周瘦鵑對袁宏道《瓶史》,頗有研究。得知日本花道的「宏道流」,傳自我國明代,傳到二十四世,是一位女專家,名望月義耀,這一派的插花似乎參考《瓶史》,大抵是上中下三支,或則增為五支,插法較為簡單,但也較為自然。但對於《瓶史》,周瘦鵑認為有賣弄文筆之嫌,不切合實際,譬如洗沐一節,就是在花上噴水而已,袁宏道偏要說:「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藥宜靚妝妙女,浴榴宜豔色婢,浴木犀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蠟梅宜清瘦僧。」如此嚴於人選,豈非多事!周瘦鵑實事求是的精神,可見一斑。
一九五九年,周瘦鵑第一次在懷仁堂外見到周恩來總理,曾問總理到過蘇州沒有,他回說沒有到過。於是周瘦鵑懇切地說:「那麼請總理得暇光臨蘇州,看看蘇州的新建設,新面貌。」總理點頭,連說好,好。一九六二年重見總理時,總理握着周瘦鵑的手帶笑說道:「那年你邀我來蘇州,我還沒有來哩。」周瘦鵑即忙說:「那麼請總理破工夫早些來。」隔年一月三十一日,周恩來總理夫婦駕臨他的愛蓮堂,觀賞其所栽卉木;尤愛馬蹄蓮和鬱金香。事後周瘦鵑還回想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五日在京,蒙毛主席個別召見,領教益半小時。
周瘦鵑受到國家領導人的重視,還不止於此。一九六四年一月十日,迎來人民代表大會的朱德委員長,和夫人康克清到愛蓮堂,送給他們一盆三株虎刺合栽、兩株小棕竹合栽的兩個常綠小盆景。隔天委員長夫婦,回報兩盆蘭蕙,一盆是產在四川嘉定的「雪蘭」,一盆是四川的夏蕙。可謂國家三大領導人,都認同周瘦鵑在園藝上的成就,樂與之往來。
結果文革運動起,周瘦鵑與好友程小青均受衝擊,當批鬥會散,兩人同行,走至僻巷,路無行人,程低聲與周曰:「堅強些!」奈周經不起凌辱,於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二日投井身亡,享年七十四歲。
本篇篇名緣於去年十一月,深圳友人獲得《中國水生植物──蘇州水八仙》贈書,我覺得周瘦鵑另一本遺著《花木叢中》更有意思!遂將手上另一本複本贈之,不知她看了沒有?黃天蕩不但無法挽回,周瘦鵑的園藝成就,也越來越鮮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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