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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April 2, 2009

喧嚣城市的孤独

我們很容易就會感到羅志華的死其實是一個象徵,象徵我們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徵我們的未來。一個結業書店的老闆,後來已經走到了連流動電話費都付 不起的地步,大年二十八獨自在擁擠狹小的貨倉清理藏貨,被意外墜下的書籍層層地壓住,死去。幾天之後,開始有臭味傳出,但左右鄰戶尚不能確定它的來源。再 過十天,氣味漸濃,才有人破門而入,發現他的遺體埋在書堆之下。

朋友立刻想起了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我們都很喜歡的一本小說。主角是個處理廢紙的工人,三十五年來每天要壓毀無數書籍文獻,外表骯髒的 他竟然在這三十五年飽覽群書,遍讀遭到極權政府禁制的經典,成了一個學問極大的人。他最後的結局是走進壓紙機,抱心愛的詩集,讓機器的沉重書籍漸漸壓斷自 己的肋骨……

我們的二樓書店。那個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逛書店的路線圖,到了港島,灣仔的“青文”一定是核心。我後來也沒再見過這樣的店了,馬國明開的“曙光”專 售英文書,與後期由羅志華主理的“青文”共同佔據巴路士街樓上的一個狹小單位,一間書店其實是兩間書店。一開始我總是光顧“青文”,“曙光”看看就好,英 文書我還買不起。而“青文”曾經是詩集最多的一家店,店面雖小,文學書的種類倒是很齊全。這些書後來一直沒怎麼動過,十年,二十年,它們還在。店面成了貨 倉,乃一家書店開始朽壞的形象。漸漸地,我一進門就往“曙光”的方向走,總是抱了一堆書出來才覺得內疚,好像有責任要幫羅志華買點書,不管是否重複,不管 是否喜歡,我還是得捎走幾本書才好。現在的“二樓書店”只是名詞,真正的樓上書店甚至已經搬上十一樓了。

我們的八十年代。那個時候大陸文化熱,金觀濤的“走向未來”與甘陽的“文化:中國與世界”,兩大叢刊書系不只衝擊了整片神州大地,也讓我們香港讀書人看到 了一絲希望。而臺灣正是解嚴前後,各種思潮風起雲湧,由下而上的社會運動方興未艾,民進党還是股青春的民主進步力量。當年的臺灣出版物紀錄了這一切,總是 叫我們大開眼界。至於香港,新左餘威猶在,新文化人與年輕的本土學人正吹歐陸風,傅柯、羅蘭巴特、阿爾杜塞乃至於後現代主義一股腦地進佔了主流報刊的專欄 角落。“青文”是這三種勢力的流地,去“青文”和“曙光”打書釘,簡直是進步知識份子的身份標識。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六四”結束了十年的中國新蒙運 動,陳水扁束縛了臺灣的民間力量。香港?新文化人都轉行了,曾經是華文世界第一本傅柯專論作者的邵國華跑去開辦《Yes》。

我們的文人出版。“青文”人不多的時候,羅志華就在收銀機旁編書校對。他出版了陳雲回港後第一本專欄文集,出版了游靜、陳冠中、丘世文、羅貴祥……叢書的 名字很有氣魄,叫做“文化視野”。每次見他,他都說最近實在太忙了。如此細小的生意,小到我不知該不該叫它做生意,究竟有甚麼好忙的呢?可是看起來他又真 的很忙,永遠坐在收銀機旁吃飯盒,一副動彈不得的模樣。只有一次,他問我有沒有空去樓下吃飯,但那天輪到我忙了,我趕去錄電視節目。某天,我看見他正在大 量影印甚麼,竟然是一本詩刊,“反正賣不了多少,還不如自己影印,每期出個二三百本,賣完就算。如果還有人要,我就現場再印一份給他”,他說。

太多太多的象徵意義,象徵太多太多的孤獨與失落。我寧願記住一些具體的個人的事,但又不敢。

“青文”的最後一天,馬家輝來電,叫我去幫忙關門收檔,我又要錄節目,去不成。後來再聽見羅志華的消息,是朋友從他的貨倉那買來一套書贈我。呀,竟是中國 美術史權威高居瀚(James Cahill)的《氣勢撼人》與《隔江山色》中譯本,硬盒精裝,插圖印得比英文原版還精美。我第一次在“青文”看見這套書是八十年代,雖然一見就喜歡,但 一個窮中學生又怎買得起呢?只好由它消失。十多年後,它居然神奇地出現在羅志華座位後的櫥子上了,很高很沉……原來他見無人幫襯,就收了起來,最近才又重 新搬回來碰碰運氣。我有錢買,卻又嫌重,遂請他替我留。留、留,我一直沒有去取。

朋友知道我喜歡,在他的貨倉閒逛時看見了就說要買。羅志華就對他說:“這套書我本來要留給梁文道的,也不知道他甚麼時候過來拿。這樣子吧,你就先買,我立刻再訂”。後來我還怪朋友為甚麼不說穿,省得羅志華再訂,難道我真得去多買一套嗎?

知道羅志華的死訊之後,我努力地抑止自己,要自己別去想他死的過程。他是清醒的嗎?他是立刻窒息?還是在不得動彈的情況下等待了幾天幾夜?我好怕好怕,我 好怕那堆書有兩本巨大沉重的《氣勢撼人》與《隔江山色》。羅志華,你真的為我再訂了那兩本書嗎?羅志華,我該甚麼時候過來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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